以藝術走過生命歷程　申亮的「山水也霓虹」

申亮一踏入大未來林舍台北畫廊的辦公室，便直說台北好冷，這次他為了最新個展「山水也霓虹」來台兩周，卻遇上梅雨時節，連日滂沱大雨，減少此趟行程在街巷裡兜轉的興致。他與同為藝術家的妻子徐華翎，每到海外必定四處走走，特別是逛小型超市，因為這是最能感受當地日常生活的方式。對於日常生活的重視，也反映在他的創作主題。這次展覽是他2015年與大未來林舍台北畫廊合作之後，第二次來台舉辦個展，展出的「立軸」、「手絹」、「畫書」和「皮紙」4個系列，幾乎涵括他不同階段的創作以及個人生命歷程。

父親是小鎮上美術院校的校長，兩個姊姊和表哥表姊也全畢業自中央美術學院，生長於藝術世家的申亮，從考上央美附中直到油畫系研究所畢業，在此度過11年時光，也是在央美時期認識了國畫系的徐華翎，2003年研究所畢業前夕，兩人與其他同學組成美術團體「N12」並舉辦聯展，因此在當代藝壇嶄露頭角，也相知相惜至今。採訪過程，申亮古靈精怪的小女兒忽然溜進辦公室來，雀躍地和爸爸打招呼，而一路相隨的徐華翎則安靜地在展間裡等候。從傳統大家庭再到三人世界，溫暖的家庭生活，始終是申亮創作背後重要的力量。<!–img01–>

「對我而言，家庭很重要。我的家庭生活很簡單，我和妻子畢業後就結婚，一起進入北京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教書，甚至在同一間辦公室工作，基本上天天在一塊兒，很少有分離的時候。後來有了小孩，把小孩送去學校上課後，我們還是在同一個工作室裡畫畫。和過去稍微不同的是，現在她調到中央美院中國畫學院工作，而我繼續留在北京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申亮自稱生活的節奏緩慢溫和，而人生也堪稱順遂，且自小生長在藝術家庭，如今周圍親友也都從事藝術工作，因此從未考慮過其他行業。「一般認為一群藝術家在一起，可能都在聊藝術，我們反而不聊藝術，其實藝術是一件特別個人、特別自我的事情，即使是親人或妻子也無法代替對方思考。但是大家會聊生活上的事，我創作的素材就從身邊而來。」

近年申亮關注傳統繪畫與當代生活的關係，他認為若作品只談日常生活，便顯得平淡且有媚俗之虞；純粹追溯傳統文化，又顯得高高在上與時代脫節。此次展覽的4個系列皆是他數年來並行發展的主題，共同點在於將當代生活的物件、議題、大眾流行文化放進傳統中，傳統可能是沉睡在博物館櫥窗裡的古畫，或是舊書攤上如磚頭般厚實的書本，也可能是漸漸少人使用的手絹。申亮說：「我想將兩者加在一起，可以讓當代生活有傳統的韻味和深度，不那麼媚俗，也讓傳統與一般民眾的距離沒那麼遠。」

「立軸」系列以歷代名畫的複製品為本，將畫軸作為現成物使用，與這次展覽同名的《山水也霓虹》，便以纖細電線繞穿北宋范寬的《雪景寒林圖》，霓虹燈在覆雪的層巒疊嶂間熱鬧地閃動，像是移植了北國聖誕節的文化儀式，中國山水畫裡樹木傲雪凌霜的氣韻風骨，轉變成節慶般的歡樂氛圍。一卷長達6米的偽宋徽宗《瑞鶴圖》，原本畫面中彩霓輕拂、仙鶴飛舞的宮殿屋頂，化為武俠小說角色飛簷走壁的決鬥場景，題跋出自他的藝術家好友手筆，並蓋印插科打諢的鈐章。這件作品就如申亮所說的，遠觀是一幅高大上的唯美經典，近看才發現充滿戲謔意味的當代元素藏在畫面之中。

「手絹」系列復刻了申亮的童年回憶，年幼時每當母親下班回家，他就去翻找母親放在皮包裡的手絹，裡頭總是包著一些帶給他的小點心。2011年他開始在手絹上描繪食物，將一直掐在手心裡的情感攤開，後來又發展出「國宴與民食」系列，藝術家走入庖廚畫出一疊食譜。樸素的白手絹上畫著烙餅等庶民點心，加註寥寥幾句製作材料，例如地溝油和毒澱粉等，或僅僅畫了一團餅兩塊錢，便宜得沒什麼好說。與之對比的是彩絹上的國宴，字斟句酌的菜名挑動味蕾，而盤中佳餚拳頭大的份量與史詩般的食材清單及料理工序不成比例。另一方面，有時國宴餐桌上的美食並非重點，重點在於檯面下運籌帷幄的政治。作品影射了朱門酒肉臭而路有食安隱憂乃至生命危險，從個人經驗反諷國家形象與社會問題。

對於70後的申亮而言，童年沒有電視也沒有電子產品，「小兒書」是唯一的視覺娛樂。小兒書的題材多是三國演義、水滸傳或抗日故事，以連環漫畫搭配幾行文字，易讀有趣。「通常是一個老頭兒在大街上推著裝滿上百本小兒書的板車，旁邊散擺著板凳，大人小孩都有，交了錢就坐著看書。我印象特別深，所以開始收藏小兒書，當作懷舊，也滿足個人情感需要。」他的「畫書」系列便結合消逝的時代記憶，以及西方當代藝術的現成物概念，在破磨傷損的舊書封底作畫，這些有如時光之塵堆積起來的蔫黃厚書，美得像是一翻就會灰飛煙滅。

如今他購藏舊書的目的並非為了閱讀，而是著眼於書籍的裝幀質感以及主題，將其作為創作的媒材。起初他著迷於舊書紙質的時光痕跡，在書封臨摹古畫，接著又融合了傳統山水與當代元素，或者單純只畫日常事物。此後他又進一步推想，繪畫的題材能否與書籍的內容衍生對話？比方說，他在《聖經》上畫觀音菩薩，中西宗教信仰形成的對比張力顯而易見；也在《列寧文選》以及馬克思《資本論》的封底畫野合圖，表面是崇高的精神思想，壓在底部的是赤裸裸的人性慾望。他現在總是隨身攜帶舊書，將剎那湧現的靈感，快筆捕捉為書封上的繪畫。這4年來，書畫系列已累積約400本。申亮說，書畫系列為長期計畫，將會畫到生命終老，有如書寫日記一般，具有記錄個人情感、記憶和生活觀察的性質。

學院時期，申亮接受具象油畫訓練，師承以寫實繪畫聞名的劉小東。「大學時基本上都在習作，不太去考慮創作的問題。人像的習作好辦，但畢業後發現：『我要表現什麼、怎麼表現？』當時十分猶豫，嘗試過很多方法，到了研究所畢業時，接觸到當代藝術市場的信息，當時在野的藝術家如方力鈞、張曉剛的作品已經反饋到學院中，我發現原來還可以這樣畫。對我來說，學院裡的習作訓練太長了，有十幾年的時間都在習作，突然有一天發現，原來還可以這樣畫、這樣表現。但並不是說他們的作品對我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不是針對個人的，而像是一個世代的思潮襲來，這對我來說也形成一種反思。

學院裡維妙維肖的人像習作，僅是創作前的技藝訓練，而創作得像是拓荒般，開創一條還無人抵達的道路。習作與創作之間的思辨，讓申亮於2008年時畫出「小兒書」系列，靈感源自他平日收藏的小兒書，他將書封上的寫實圖像轉化到布面油畫上，亦即將學院訓練手法結合兒時生活記憶，形成個人創作語言，同時也找到進入當代藝術的路徑。到了2011年創作「手絹」系列時，他開始嘗試使用丙烯作畫，近年作品媒材幾乎以紙上丙烯為主，例如「皮紙」系列，他將求學時期消磨青春的蘇派素描訓練，化為此刻鋪滿紙面的鉛粉，另在紙上描繪瓜子殼、蒜皮和紅洋蔥皮等，在人們眼中，它們存在是為了被剝除扔棄，但這些微小的物象經過反覆地描繪、集聚、堆疊，便由具象而變得抽象，衍生出浩繁的美感，瓜子形狀近似書法的點橫豎撇，蒜皮一如桃花般落英繽紛，廚餘碎末也有了盛宴的華美。

從年少時反覆磨練的油畫技藝，再到不惑之年轉向紙上丙烯，創作形式及媒材的轉變，也和他現在的生活狀態有關。經營油畫必須緩慢，必須等待，而丙烯易乾又保有油畫般的顏色，調和水分還能創造中國國畫的韻味，符合他的創作需求。「我們這個年齡階段，遇到的問題已經跟學生時期不同，當學生時可以自己支配時間，雜事也少，但現在不一樣，雖然一天工作8小時，時間卻被切碎了，從前畫畫的時間單位是整個上午、下午、晚上，現在可能每兩小時就被一通電話、一件事情打斷。所以現在的創作形式，也是對於當下生活所面臨的問題的處理方式，一種讓創作與生活達到平衡的方式。因為你面臨的事情是擺脫不了的，所以選擇這樣的方式最適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