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國強日本個展「歸去來」

30年前，由於發揮空間受限，為了能夠自由創作，蔡國強離開中國到日本留學，在朋友的介紹下，他在福島縣磐城市成立工作室，也開始了爆破藝術的原點。旅居日本期間的代表作，即是在1994年花了半年的籌備時間，由岩城市的民眾協助他完成一項五公里長的海上爆破計畫，在一片漆黑的海面，用火花打造出光彩奪目的海上長城。1995年獲得亞洲文化協會（ACC）的獎學金，前往美國研修，此後雖然與日本聯繫未曾間斷，但生活與工作的重心還是離開了。一直到2011年日本的311大地震時，由於磐城市受創甚深，眾多居民被迫離開家鄉，蔡國強因而捐出自己作品在北京慈善義賣的所得款項，並回到當地參與種植9萬9千棵櫻花樹之計畫，之後更是每年回訪日本，回饋與他已建立起深厚情誼的故土。

上個月在橫濱美術館開幕的個展，蔡國強以「歸去來」做為主題，取自陶淵明（365-427）的《歸去來辭》，蘊藏深意。在日本生活的九年時間，為其藝術之路奠定了基礎，近30年過去，幾乎已經走遍世界各地、在地球上轉了一圈，他清晰地感受到，「是該回到年輕時，自己在日本接收到的思考的是什麼，再次回頭想想，日本是我的故鄉之一，年輕藝術家的故鄉。」回到這片曾經熟悉的土地和文化，重溫自己年輕時候的狀態，思考認識世界的方法論裡有什麼遺失、還需要被保護住的、需要被拾回之物？追尋根本，這是對於自我的回歸。另一方面，也是對於東方精神的回歸，特別是美術館的所在地橫濱，是日本向世界開放的一個口岸，蔡國強聯想到出生於此地的岡倉天心（Kakuzo Okakura），不但擔任過東京美術學校的校長，也曾至波士頓美術館工作，而強調亞洲文化一體性的岡倉天心所代表的，是一種對於其他文化抱持開放正面心態，但同時又能重歸認識本土文化的力量，蔡國強的作品一向主張與當地的歷史、文化以及由此帶給他的聯想對應，此次藉由日本的展覽機會，即希望與此展開對話。「但這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開始，還有許多要被消化之處」，蔡國強強調。

「火藥在我眼裡包含著宇宙的力量，我們從何而來，宇宙從何而來，關於混沌的思考皆源自爆炸。」以火藥做為繪畫媒介，且充分運用火藥的偶然性和破壞性，其創作傳達了一種從東方哲學和現代宇宙論所引伸的形而上思索，經常展現生命的奧祕和不可知的事物。然而在為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製作焰火表演之後，蔡國強有著更為強烈的渴求，想要研究東方美學觀中對於大自然的感應，而不再是民族、國家、文化或歷史這樣的龐大敘事主題，零星的嘗試可在上海或是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個展當中看到，例如《晝夜》一作即是以女體、花草、樹木表現生命的時光流逝，試圖以火藥爆破展現人體與植物的纖細美好線條，特別是「在這麼多政治喧鬧的時候，更該多做一些美好的、與生命有關的青春浪漫的想像。」而這次在橫濱美術館的個展中，則有更多比例與自然和人的行為相關的作品內容，這也是蔡國強反映該地文化所構設，他以「櫻花前線」為例做了說明，這是預測日本各地櫻花開花日期的地圖線，方便民眾安排賞櫻時間，「全世界沒有其他民族有這種預測數據，頂多是與煞風景的花粉症有關，日本是一個對於植物花草情感很重的國家。」

橫濱美術館展出的15件作品當中，既有新作，也有蔡國強在世界巡迴的知名作品，包括大型裝置《撞牆》與爆破德化白瓷《春夏秋冬》等，值得一提的則有迄今為止最大的火藥爆破繪畫《夜櫻》、探索色彩使用以及援引春畫、情慾主題的四聯爆破《人生四季》，以及與當地學生、志願者合作完成的爆破陶土藤蔓《朝顏》等作，同時，此次展覽由提供藝術品保管、畫作維修和老舊影片保存等服務的寺田倉庫贊助。

蔡國強自問，「許多日本藝術家終其一生磨練這一寸櫻花，我也想嘗試，但要爆破出巨大的櫻花。櫻花短暫脆弱、透明滋潤，這種美可能用暴烈的火藥炸出嗎？」最終完成的畫作有8公尺高、24公尺長，一隻藏身在櫻花叢中的貓頭鷹，露出銳利的眼神，表情栩栩如生，都是利用火藥爆破在紙上創作，渾然天成。而無論是夜晚的櫻花或是貓頭鷹主題，皆是他向日本近代畫大師橫山大觀（Taikan Yokoyama）的致敬：中國傳統集錦花卉的畫作，不分四時、脫離真實的生態環境，實為純意念性的構圖，而橫山大觀月夜下的櫻花，盛開在雪地裡，月色在濃雲的籠罩下，散發著朦朧的月光，其以自然寫景、寫生，並採用西洋畫與攝影的取景法帶來創新思維。櫻花纖細且易於凋零，看似與暴力的火藥截然相反，「但是瞬間盛放凋謝這一點與火藥很相似，雖然生命很短暫，但是櫻花生長在大地上，明年再等待春天，凋謝之後還會再盛開。」

四聯爆破繪畫《人生四季》蘊含著「隱私、性慾的要素」，春畫與情慾的主題他已醞釀許久，這次終於實現。「由於橫山大觀等前輩筆下的日本畫已成範式，供發揮的空間不多，故而日本春畫更讓我感到興趣。傳統日本畫固然佔據主流，但畫面如窗外景色般，更多時候是被觀賞的對象，而春畫畫面裡的生命似河流，與大自然相攜變化的追求，更包含東方文化裡時空一體的理念，和當代藝術的關係也近，讓我有更大的對話空間。」畫面中，在緊緊相擁的兩人身旁，春夏秋冬的四季繁花綻放、燕子對鳴、松鶴起舞，布穀鳥聲中歡愉陣陣；人體上的刺青採用自日本賭具─花札紙牌上的圖案，與四季動植物對應，而其針刺的痛感和痛快，「烙印和火藥炸在紙上有異曲同工之妙」，蔡國強說道。此四聯作另一個特點則在於以往火藥多為黑色，頂多使用雄黃，此次不但採用彩色的火藥，使用的材料由於來自做白天煙火的火藥，展現的更多是煙霧的效果，呈現的感覺更接近繪畫。春畫的時間觀是很現代的觀念，在一張畫裡表現了生命和大自然的流程，蔡國強通過瞬間的爆發來表現自然的循環變化，「能以一幅畫作表現永遠的時間，這就是東方之美。」

在創作中既注重中國傳統的寫意，又結合了西方藝術的寫實手法，雖然主題源自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但像《撞壁》等作的意象則十分鮮明，當中包含了許多西方的元素。一大群狼前仆後繼的騰空撲向一片透明的玻璃牆，形成一條低空拋物線，象徵人類不斷衝撞不同文化之間存在的無形隔閡，「總有一天牆會倒下嗎？我並不這麼認為，這堵無形的牆是無法超越的，這就是人類的悲劇。」對於蔡國強來說，中國與日本都是他的故鄉，雖然關係緊繃的兩國之間一直存在一道無形的牆，如同東亞地區或是全人類社會都如此，一樣長期存在難以翻越的高牆，但他仍懷抱期許，希望彼此能化解岐見、合作創造雙贏。

除了以標誌性火藥創作的作品之外，蔡國強同時在此次個展發表了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支持、他提供概念設計的網絡遊戲平台「東亞兒童藝術島」，他在虛擬世界中將東亞地區的未來設定為一個和平安定的所在；同時，7月底在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中，蔡國強在當地的里山美術館所呈現兩件作品：大型動態裝置作品《蓬萊山》和火藥爆破繪畫《島》，皆亦相繼以「島」做為主題。除了暗指東亞國家內部不斷引起紛爭的多個島嶼歸屬議題，今年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70週年的紀念年分，國際媒體紛紛對此給予了極大的關注，特別是為了東亞的和平與穩定，預計在本月發表終戰70週年談話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Shinzo Abe），被期待不會因為日本戰時的作為而挑起挑釁性的談話，終能以和平國家作為發展目標。蔡國強指出，富士山亦有蓬萊山的別稱，與中國共享初民對於理想國度的想望寓託，然而實際上，蓬萊山僅是一個古人的理想，而非現實，亞洲真正的現實卻是相當嚴峻的。對於創作關注焦點是否轉向生存與生態議題？蔡國強自述：「有人把藝術當做改造社會的工具，但我不可能這樣偉大，如果是，我就不真實，我的真實性在於作品表現了我做為一個人的脆弱和搖擺，做為一個藝術家的矛盾，這也許正是我作品的力量性所在。」

展期　2015.07.11-10.18

展地　橫濱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