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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衫、商羊、寡婦:談臺灣祈雨文化

麻衫、商羊、寡婦:談臺灣祈雨文化

Mourning Clothes, Rainbird, Widows: Rainmaking Rituals in Taiwan

祈雨是臺灣文化重要的一部分,源自於臺灣在地的自然條件、生活環境與生產作息,反映臺灣人對於生活體與地方認同,有著世代承襲的的傳衍特性及歷史特質。

今(2021)年臺灣面臨58年來最嚴重的旱災,人們渴望天降甘霖,6月一場遲來的梅雨,旱象稍稍獲得紓解的同時,也因瞬時強降雨過大而造成淹水。洪澇與旱災一直是臺灣面臨的主要災害,氣候順調與否是臺灣人切身的問題,進而臺灣民間信仰有許多關於祈雨的儀式、設置鎮水的辟邪物。人們藉由舉行祭天祀神的儀式,去面對惡劣的天氣條件,以此來緩解旱災或洪災等現象,這正是臺灣民俗的核心意涵。

隨著臺灣各地舉行祈雨法會,關於祈雨的討論也就隨之增加,許多早期的祈雨紀錄被人們重新找出,從這些紀錄可以一窺過去的祈雨情形,臺灣各地的祈雨,雖然祭儀的方式各有不同,但可以看到一些共通性,從中發現臺灣祈雨的儀式,大約可以追溯至先秦兩漢,顯現古老的文化傳承。

日治時期臺北保安宮的祈雨儀式。(圖片來源:《民俗臺灣》第三卷第七號)

身為犧牲達乎鬼神

當代觀眾從這些歷史影像中,驚訝祈雨時人人披麻戴孝,彷彿集體參與一場大型喪禮,穿麻衫的習俗可以追溯至夏商時期。祈雨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要內容,整理典籍文獻關於祈雨的內容中,首先可探究中文「犧牲」一詞,這原意是指祭祀時候被殺的動物或者人,動物稱為「畜牲」,人稱為「人牲」。夏商時期的祭祀活動大多都是非常殘忍的,古籍裡有許多將女巫置於烈日下曝曬或焚燒的紀錄。在先秦時期的祭儀中,火祭是人神溝通的重要方式,古人認為女巫是溝通神靈與人之間的中介角色,於是透過女巫的犧牲,將願望藉由焚燒女巫的煙氣上達於神,使天下雨。

殷商時期是一個宗教社會,祭祀是國之大事,商人幾乎每天都祭祀,不論大小事都要占卜。在甲骨卜辭中,我們能發現有很多宰殺生命祭祀的紀錄,這些血淋淋的龐大甲骨卜辭,如《甲骨續存》中就有744片是焚燒女性戰俘來祈雨。當時也有君王藉由自焚或自暴求雨,最著名的典故是「湯禱桑林」,講述的是殷商七年未雨,商湯天天舉行郊祭,奉獻畜牲,祈求天帝除旱下雨。最後商湯決定將自己奉獻給天帝,他沐浴淨身,剪掉頭髮與指甲、身披麻衫,踏上柴火堆,此時突然天降甘霖,人們認為這是商湯願意為民犧牲感動了天帝,才得以解除旱情。

商湯桑林祈雨。(圖片來源:金忠撰,王安校訂《御世仁風》)

「湯禱桑林」中沐浴淨身、剪掉頭髮與指甲、身披麻衫,是以象徵性的巫術形式,並未真正捨身捨命。在祈雨儀式中運用這些象徵符號,達到祈雨的目的,原本鮮血淋漓的死亡與獻祭,在文明的發展中逐漸被象徵化、形式化,傳衍至今。祈雨不同於其他祭儀強調喜慶、圓滿,反而祭祀者要身穿麻衫,脫離常軌,傳達強烈的死亡意象,偽裝成「以身獻祭」的概念。

臺灣日治時期至戰後許多地方舉辦祈雨都身穿麻衫,昭和18年(1943)大龍峒保安宮舉行祈雨,張建彬在《民俗臺灣》發表的文章〈雨乞ひの行事に就いて:臺北市大龍峒に於ける〉,解釋祈雨穿著喪禮的麻衫,手持「幡仔」,是為了要顯現出大旱猶如喪失親人般悲痛,這是從表象作解釋。保生大帝作為臺北地區同安人的信仰,是同安人生存力量的表徵,尺寸碩大的軟身保生大帝神像如同真人一般,脫下神冠、穿上麻衫,請出正殿外曝曬,象徵為同安人犧牲,也帶有懲罰的意味。

1993年,基隆市長林水木身穿麻衫,在地面先撒上白米,接著在白米上撒黑豆,以此寓意白米都要轉黑,表示民不聊生。林水木跪在高臺上,於烈日中代表全體基隆市民,祈求天降甘霖,這種由地方主神、首長帶領祈雨的邏輯,延續著商湯「桑林祈雨」的典故,身穿麻衫表現出生命正處於缺水的生存危機,更在訴求生命的死亡到再生,期望回復原有的生命力。

商羊舞而致雨

到了周代,人們的宗教觀改變,逐漸摒棄了畜牲與人牲,這時期最普遍的祈雨方法是「雩」,《周禮・春官宗伯・司巫》:「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意思是如果遭逢旱災,掌管群巫的司巫要率領大家在雩祭時跳羽舞。祈雨使用羽毛,源自古人對鳥的觀察,《釋名.釋天》:「雨,羽也,如鳥羽動則散也。」 古人將羽毛的狀態與雨水飄落的情形產生連結,使用羽毛跳羽舞稱為「雩」。

桃園景福宮祈雨的商羊。(攝影/張靖委)

臺灣無論是日本時代或戰後的祈雨紀錄中,都可以看到一隻糊紙的「商羊」。商羊是神話傳說中的致雨之鳥,典故見於《孔子家語・辯政》:「齊有一足之鳥,飛集於宮朝下,止於殿前,舒翅而跳。齊侯大怪之,使使聘魯問孔子。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水祥也。昔童兒有屈其一腳,振訊兩眉而跳,且謠曰:天將大雨,商羊鼓舞。今齊有之,其應至矣。急告民趨治溝渠,修堤防,將有大水為災。』頃之大霖,雨水溢泛。」

《論衡.變動》說商羊是知雨之物,認為商羊可以預知下雨,所以商羊舞動是大雨來臨的跡象,進而將商羊視為雨水的象徵。這源自古人對鳥類的觀察,若鳥低旋,可能是要下雨,視鳥為下雨的徵兆。今日我們知道原因在於下雨前空氣裡的水汽含量劇增、氣流較為混亂,鳥無法抬升高飛,所以舒翅而跳,這是生物的物候。但古人相信有超自然的力量在支配萬物,鳥從天空飛旋到地面,視為傳遞神諭的使者,預示要降雨,高飛則表示雨氣分散,於是出現商羊形象,作為寄託下雨的願望。

綜合古籍對商羊形象的描述,大致的特徵為文身赤口,左肋有肉鼓,右肋有肉鍾,單足。從歷史圖像與現今糊紙實物來看,商羊的造型表現成一隻黑鳥,臺灣民俗常以黑色象徵水,這是受到五行觀念的影響,北方壬癸屬水色黑,所以黑色紙製作商羊,將商羊綁在竹竿末端用以祈雨。大正9年(1920)臺灣教育會拍攝的「幸福の農民」影片,紀錄嘉南平原的聚落祈雨儀式,應是臺灣現存最古之祈雨影像,影片中法師不停地拍打紙糊的商羊,象徵商羊舞動。

臺灣各地的祈雨還要準備水缸象徵龍王,像大龍峒保安宮祈雨紀錄中,水缸上貼著「五湖四海龍王五方祈雨龍神到此」符紙,還要去河邊撒網捕撈作為占卜,補到魚蟹表示會下雨,如果補到蝦蛦則會持續乾旱。人們擔心沒能捕到魚蟹,也害怕什麼都沒捕撈到,會準備一隻蛙放入網中,再帶回大龍峒保安宮,水缸與商羊則一直擺在戶外直到下雨。將蛙置入網中也可追溯到古代,早在漢代就有抓蟾蜍祈雨的記載,歷代有使用蛙、鰻等水族,這些水族讓人聯想到龍,或是與龍有著密切關聯。龍是神話傳說中行雲布雨之神,人們以這些水族來招龍,商羊掛在一旁,當龍來了,商羊舞而致雨。

女子欲和而樂

文獻紀載,大龍峒保安宮祈雨還要一路跪拜,吟唱祈雨的歌謠:「當嗟龜兆破田疇,火日燒空水絕流。旱魃為災何太酷,商羊不舞實堪憂。萬民懇切難申訴,上帝慈悲應禱求。願沛甘霖生萬物,勃興禾稼赴時收。皇天乞賜甘露雨,五穀豐登就萬民。哀哉,皇天乞雨救萬民。」歌詞中的「旱魃」與「商羊」是重要的祈雨概念。而同樣在大甲早期祈雨的照片,也依稀可以看到幡上寫著「大亢旱魃」。

魃是神話傳說中造成旱災的鬼神,《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她是位身著青衣的女神,幫助黃帝對抗蚩尤,卻喪失法力無法回到天上,她在人間所到之處不會下雨,故被認為是「旱魃」形象的來歷之一。文獻對於女魃的形象描述,都描寫為貌醜、禿頂無髮,所以先秦時期焚傷象徵女魃替身的女姓,尤其是長相醜陋、身患殘疾的女性,寓意幫助女魃回到天上,女魃不會逗留人間,人間的旱災才能解除。

《點石齋畫報》描述南京祈雨的男扮女裝行列。(圖片來源:《點石齋畫報》第12集)

從夏商時期人牲求雨,到周代女巫率領大家在雩祭時跳舞、歌呼,先秦時期認為女巫具有溝通人神的能力,所以包括祈雨活動在內的許多宗教儀式,都由女巫主持。隨著男陽女陰的觀念在漢代盛行,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提到:「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樂。」強調天人感應之說,認為旱災是陽氣盛而陰氣衰,所以祈雨時男人要躲藏起來,女人則要出來娛神,體現天人之間的陰陽互動。清末發行的《點石齋畫報》在〈祈雨新奇〉圖文並茂的講述南京求雨,文中說到男陽女陰的觀念,所以在祈雨的場合找美男子裝扮成各類婦女,其中一人還要扮醜,扮醜的那人應是表現女魃。

女性能生育的特質,與土地、雨水、豐饒密切相關,大地如同女性一般孕育生命,當大地有了雨水的滋潤,作物開始萌芽、生長,進而農業與畜牧繁殖昌旺,人類方能綿延不絕。由於女性在祈雨中扮演特殊角色,至後來的祈雨文化中,各地都有寡婦祈雨的紀錄。從文化意義來說,只有處子與寡婦才算得上是至陰至純的潔淨女性,尤其是寡婦,因為不會再有男性的接觸,明清社會肯定年輕喪夫而能守節的女性,被刻畫成貞節、慈婦,成為被讚揚的對象,甚至超昇為神,所以祈雨需要至陰婦女,才能與神對話,節婦成為人神之間的中介者,以至於請節婦來祈雨。

臺灣祈雨最著名的女性是林春娘,她是清代臺灣著名的節婦,生於乾隆43年(1778),小時候就被送到大甲余家當童養媳,12歲時未婚夫余榮長不幸溺斃。她雖未成婚,卻決定不再嫁並奉養公婆,同治元年(1862)戴萬生事件中,大甲遭受圍攻而斷絕城中飲水,林春娘三次祈雨皆靈而解危。她祈雨的事蹟在當時廣被傳頌,86歲高齡往生後,地方感念其貞節、孝順,為地方解圍,被尊奉為貞節媽,每當地方祈雨會請出貞節媽神像,此次大甲鎮瀾宮祈雨也特別請出貞節媽神像。

祈雨是臺灣文化重要的一部分,源自於臺灣在地的自然條件、生活環境與生產作息,反映臺灣人對於生活體與地方認同,有著世代承襲的的傳衍特性及歷史特質。即使在科技發達的今日,面對久旱不雨,遭逢生存的無助課題時,仍會透過祈雨的方式來安撫人心。

張靖委( 9篇 )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碩士.「民俗亂彈」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