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竹刻一問世就具備淡淡的書卷氣和金石味，這是它有別於其他工藝品的特質。嘉定竹刻的文人氣息代代相傳，幾乎貫穿了嘉定竹刻自濫觴到發展成熟、直至衰落的過程，而全面記錄嘉定竹人的絕技、作品以及文人特質最重要的著作，則是清代乾嘉時期金元鈺的《竹人錄》。從朱鶴始創嘉定竹刻，到金元鈺完成《竹人錄》，其間經歷280年，是一部劃時代的竹刻專著。
清金元鈺撰集《竹人錄》，1983年5月杭州古舊書店根據光明印刷社排印本複印。
金元鈺其人
金元鈺（？～1831），字寶庭，一字寶所，號堅亭，後號堅齋，居嘉定西城，金氏為讀書世家。金元鈺的生父有兩說：其一說以呂舜祥《明清嘉定諸生錄》為據，金以堡，字亦番，號樂圃，乾隆二十年（1755）諸生，後成廩貢生，乾隆三十九年（1774）參加鄉試中舉，敘官齊河縣丞、婺源教諭。金以堡「長于鑑別而澹于榮膴，登賢書則計吏不偕，銓儒官則引疾不赴，澆花蒔竹，日事著書。」（李賡芸《竹人錄序》）金以堡長壽，在嘉慶二十年（1815）重遊泮池；其二說以光緒《嘉定縣誌．列女節》為據：「陸氏，金以采妻，撫嗣子元鈺成諸生，舅姑相繼歿，氏哀毀卒，年四十七。乾隆五十四年旌。」據筆者推考，金以堡與金以采為兄弟，金元鈺為金以堡子，但因金以采早逝，金以堡便將金元鈺立嗣給金以采妻陸氏為子，寡母陸氏含辛茹苦撫養金元鈺，感動嘉定鄉里，被旌表為「列女節」。
清金元鈺撰集《竹人錄》，1938年浙江鄞縣秦氏睿識閣刊印。
金元鈺幼承庭訓，讀書勤奮，饒有父風，成年後又師從同鄉、乾嘉學派大師錢大昕，學問見識更為精進。他風度儒雅，富藝術氣質，並不熱衷功名仕途。據呂舜祥《明清嘉定諸生錄》記載：「金元鈺于乾隆五十年（1785）中諸生，因科舉蹇滯，萍絮遊蹤，以授徒為生，嘉慶時期成廩貢生，例選江西婺源教諭。」但嘉定歷代志書均未載金元鈺的生平傳略，只能從同時期文人學者的作品中，尋找他零星片斷的蹤跡。晚年的金元鈺是嘉定城內的收藏大家，專築「臥遊齋」收藏古今書畫名跡，時有名流韻士雅集賞詠其中。他「循陔采蘭以娛親，焚香瀹茗以待客，入其室，琴書秩然，几無纖塵，人品之高潔，方忘幽蘭修竹，南山喬梓，蕭然皆有隱君子之風焉。」（李賡芸《竹人錄序》）
周顥像，出自清程祖慶編《練川名人畫像》。
更可貴的是金元鈺富有民族氣節，還收藏了當時的罕見史料和名人手劄，如今藏於上海圖書館的《侯岐曾日記》手稿本，就是金元鈺從侯氏後人手中接收的。後來，日記手稿又流傳至愛國外交家、邑人顧維鈞手中，顧氏後人將其捐至上海圖書館。嘉慶十五年（1810），金元鈺懷著對鄉賢無比敬仰的心情，在《侯岐曾日記》手稿本後題跋表彰侯岐曾「死不更其守」、「忠貞不貳」的風骨和氣節。金氏文章不易見，故全錄於下，有助於瞭解金氏的思想：「明左通政侯忠節公乙酉守城殉節，其弟太學文節先生絕跡忍餓，遁荒于野，以保孤奉母為己責。而故國舊君之思，又時時仰天扼吭。越二年，而吳勝兆之事起，先生匿故人陳臥子連染繫獄，亦殉節死。邑令程侯修志，列入《國朝文學傳》，恒以未合體例為憾。是冊得之上谷後人，忠孝之言，纏綿悱惻，幾使後人不忍卒讀。始丙戌正月，至丁亥五月。元初臥子投入王庵，先生即于初十絕筆，十一日被捕，十四日致命。嗚呼！儒有劫之以眾、沮之以兵，見死不更其守。如先生者，可謂忠貞不貳，身繫綱常者矣！」
侯岐曾是抗清英烈侯峒曾胞弟，因掩護抗清詩人陳子龍被殺。這本日記記錄「嘉定三屠」後，侯氏家族和嘉定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變故，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今人能窺其全貌，金元鈺功不可沒。
〈朱纓像〉，出自清程祖慶編《練川名人畫像》。
從遊者筆下的金元鈺
金元鈺的從遊者甚多，但因史料記載缺失，今可考的僅有彭兆蓀、錢杜、瞿中溶、李賡芸等，皆一代名士，留下少許唱和之作。金元鈺與彭兆蓀交往較多，彭兆蓀是鎮洋（今太倉）人，能詩擅文，曾作有〈百字令．金堅齋臥遊圖〉，從這首詞可以觀察金元鈺的為人和風格，他嚮往的是恬淡、清靜、自在的生活：「歲幕小塢，問人間，蠟屐勞勞何苦？綠水丹金碧畫，都在先生岩戶，絹素雲煙，滄江虹月，便是扶搖路。幡胸五嶽，一廛中有千古。堪嘆湖海平生，浪萍飛絮，往事愁重數，徑把遠遊冠卸了，休說登高能賦。上個籃輿，拖條竹杖，並懶尋花步，疏簾清簟，與君同看山雨。」
錢杜是金元鈺的另一位文友。錢杜，字叔美，號松壺，錢塘（今杭州）人，為嘉慶進士，能詩善畫，是嘉定文人程庭鷺的老師。嘉慶二十二年（1817），錢杜還為金元鈺畫了12幅尺幅，作品傳至當世。他曾為金氏作詩〈金堅齋臥遊圖〉，詩曰：「君慕宗少文，臥為五嶽遊。有時橫琴坐，四壁生清秋。幽澗弄潺潺，松風忽颼颼。化為蝶蜨去，栩栩尋丹邱。」
錢杜於丁丑年（1817）為金元鈺作〈臥遊圖冊〉12開冊頁，設色紙本。曾為2014年朵雲軒春拍拍品。
瞿中溶，字木夫，貢生，嘉定人，為錢大昕婿，也是金元鈺的妹夫，金元鈺拜錢大昕為師，很可能就是由瞿中溶引見介紹。瞿氏曾任安福知縣，長期為幕府，擅長金石書畫，也能詩文，富收藏；金元鈺逝世後，瞿中溶作詩〈挽金堅齋廣文元鈺〉，以示哀悼：「四十年來好弟昆，忍彈衰淚為招魂。難尋嵇阮偕遊樂，徒悵朱陳共住鄴。天籟圖書名自重，雲林清秘?存空。而今道義交零落，世事憑誰與細論。」瞿中溶的詩寫得深沉悲淒，回顧了兩人40年來的交往和友情，比之「竹林七賢」嵇康與阮籍的關係，又把金元鈺比喻為當代的倪雲林，表達了無比的哀傷。
清代周顥〈風雨歸舟圖〉，上海博物館藏。
《竹人錄》
金元鈺十分喜愛家鄉竹刻，他與竹人交往甚多，收藏、經眼竹刻無數，堪稱名家法眼。他窮數十年之力，厚積薄發，編撰了《竹人錄》一書。《竹人錄》上卷載明代正德年間朱鶴創始嘉定竹刻，下迄清代嘉慶年間，共得竹人60餘家；下卷則選錄嘉定知名文人雅士對竹人與竹器題詠的詩文歌賦。此書完成於嘉慶十二年（1807），並於同年刊印。金氏請同鄉兼同學李賡芸作序，李氏稱此書「體裁潔淨，持擇謹慎，不遺不濫」，並預言此書將是「必傳之作也」。在金元鈺之前，有關竹人、竹刻器物、竹刻傳承，以及在嘉定一地的作用與影響等的資料，還沒有人做過詳細而系統的收集與整理。雖然在他之前，其前輩同鄉的汪照也曾有意做此事，並寫了《竹器小譜》一卷，對有關詩文也有所選錄，但因故終未成書而佚亡。金氏在總結前人經驗的基礎上，作了大範圍的梳理與增補，最終完成並出資刊印此書。可以說，金元鈺是嘉定竹刻史料整理方面的第一人和集大成者。
《竹人錄》不僅使後人對嘉定竹刻的歷史與各時期的重要竹人並相關傳人有了大致的瞭解，同時也讓後人對竹人的生存情況與人格風貌有了總體的認識。而明代朱鶴以來到清代嘉慶，280年間的嘉定社會生活面貌，讀者也可憑《竹人錄》窺見一二。《竹人錄》可說是嘉定地區特有的文人樣式竹刻的重要見證與形象載體，是一本形象而簡約地介紹嘉定竹刻的說明書。
《竹人錄》刊行200餘年來，好評如潮，一印再印，使嘉定竹刻的名聲更為響亮。周作人在《知堂書話》稱《竹人錄》：「所記凡說明人，皆嘉定之以刻竹名者，亦是工藝史之好資料，而文復雅潔可喜。」後來的事實更證明，《竹人錄》不僅名重藝術之林，並為後世竹刻藝人奉為經典，有的研究者與收藏家甚至將其視為竹刻藝術的「聖經」。
朱稚征規劃過的古猗園，位於上海市嘉定區南翔鎮。
所記竹人
金元鈺筆下的竹人，無論記述內容長短，個個鮮活生動，躍然紙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具有文人氣質的竹人，他們有別於一般的竹刻藝師，其個性、絕技和作品更加鮮明突出，如「竹刻三朱」、周顥等人。金元鈺對「竹刻三朱」著墨較多，開卷就寫了竹刻始祖朱鶴。朱鶴字子鳴、號松鄰，是一位書畫出眾、品行高潔的隱士。金元鈺以「刻竹創自松鄰子」，確定了朱鶴在嘉定竹刻史上開創者的歷史地位。他特意寫了明代大名士陸深「宏將風流，高朋滿座，顧無松鄰子不樂也」，以陸深對朱鶴的態度來襯托朱鶴的才情。又寫朱鶴「所製簪匜，世人寶之，幾於法物，得其器者，不以器名，直名之朱松鄰」，朱鶴的作品今僅見南京博物院所藏〈松鶴筆筒〉，刀法熟練圓渾，雕刻精細入微，同時融入諸多畫理，作品印證了金元鈺的描述。文末，金元鈺又以「家藏山人手製儒冠，高雅古樸，斷非近今作手所能夢見也」來加以評價。金元鈺睹物思人，有語已完而意無盡的蘊意。
朱纓，字清甫，一字清父，號小松，為朱鶴之子，是竹刻藝術的重要傳承者，並有出藍之譽。金元鈺以「貌古神清」來描寫他的外形，又特意寫了兩則小故事，即逃避知縣邵一本的迫害，及謝絕徽王朱載的禮聘，顯示了朱纓狷狂曠達的行事風格。朱纓具備了傳統文人的基本素質，曾有《小松山人詩稿》，惜全稿散失，金元鈺僅看到侯鳳阿手抄的其中一卷，對朱纓的詩才十分欣賞。朱纓的技藝超越了朱鶴，代表作〈透雕劉阮入天臺香薰〉出土於寶山古墓，被王世襄稱為竹刻的「無上精品，第一重器」。朱纓多才多藝，是江南盆栽高手，在江南一帶名聞遐邇。
明代朱鶴〈松鶴筆筒〉，南京博物院藏。
不懼縣令、藩王的竹人朱纓
朱稚征，字叔子，號三松，朱纓子。金元鈺以竹刻三朱「至三松而技臻極妙」譽之。金元鈺描寫朱稚征時以「三松性簡遠，善畫遠山、澹石、叢竹、枯木，尤長畫驢，其雕刻刀不苟下，興至始為之」，寥寥幾筆，寫出了朱稚征的性格特長。朱稚征是竹刻全才、天分極高，創作態度嚴謹，「所刻筆筒及人物秘閣香筒，或蟹、或蟾蜍之類，當時即已寶貴，今日則瓊弁火齊，名重五都矣」。今存台北故宮的〈圓雕殘荷洗〉為典型器，荷洗內的螃蟹殘荷透露出大自然的清新氣息。朱稚征酷似其父，竹刻外還精於園藝，曾為文人李宜之的私家園林古猗園擘劃設計，使之成為江南名園。
明代朱纓〈透雕劉阮入天臺香薰〉，上海寶山顧村鎮朱守城夫婦墓出土，上海博物館藏。
清代乾隆時期的竹人周顥，也是金元鈺筆下的一位重要竹人。周顥，字晉瞻，一作峻瞻，號雪樵，又號芷岩，精通詩書畫，著有《芷岩詩鈔》。金元鈺一開始就抓住周顥長髯的外貌特徵，說周顥「美鬚髯，人皆呼為周髯」，在文末，金元鈺輯錄了著名學者錢大昕的《周山人傳》以豐富周顥的生動細節。周顥長錢大昕43歲，與錢大昕是忘年交，性格豪放，喜好酒，耄耋之年仍能豪飲，飯量特別大，善跑步，體魄強健。有一夜，他醉臥雪中。天明，見者都認為他已凍死。他卻欠身打了一哈欠，若無其事，又沉沉地睡去了。這個富於傳奇色彩的竹人活了89歲，是古代嘉定竹人中最長壽者。
竹刻可謂周顥最突出的成就。他自小即負盛名，各種刻法無所不能。金元鈺說周顥於竹刻藝術融會「繪畫六法」，以畫法刻竹，用刀如筆，達於化境，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時人認為他是將南宗畫法入竹刻的第一人。
陶繼明( 1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