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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堡專訪胡素馨──談中國藝術史的教學、研究與策展

海德堡專訪胡素馨──談中國藝術史的教學、研究與策展

Q(尹鼎為問,下同):請談談您的學術訓練過程,以及後來的研究主要關注的領域? A(胡素馨答,下同):我的學術訓…
Q(尹鼎為問,下同):請談談您的學術訓練過程,以及後來的研究主要關注的領域?
A(胡素馨答,下同):我的學術訓練過程應該是從開始接觸與學習中文算起,這已經是38年前的事情了。關於中國美術史的系統學習,則是在美國密西根大學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我還去臺灣留過學。到了研究生階段,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以及北京大學都學習過。
每位教過我的老師都對我的學習及研究有幫助。我尤其記得,老師高居翰(James Cahill)特別喜歡看作品,在他的課堂上我們會看很多作品的幻燈片。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門關於石濤的課,在這門課上,所有學生都要看幾乎全部的石濤作品,然後做分析判斷。另外一位老師為瓊安娜.G..威廉姆斯(Joanna G. Williams),她的研究關注點是印度和中亞地區,在教學與研究過程中展現了很強的理論研究方法,所以很多閱讀課與討論課也與藝術理論和學術方法有關。她同時強調考察研究的重要性,比如她喜歡觀看和記錄印度當代壁畫家和雕塑家如何工作。我在青海、四川、西藏等地考察藝術家的工作方式也是受其影響。還有一位對我影響很大的老師是邁克爾.巴山戴爾(Michael Baxandall),他是一位享譽世界的藝術史學者,主要教授義大利藝術。
隨著工作的調動,我到了歐洲,這裡的藝術品收藏體系與美國、中國大陸截然不同,根據這裡的藏品情況,我便開始研究17~19世紀歐洲收藏的中國藝術品。
Q:您的研究興趣跨度很大,包括佛教藝術、古代繪畫、攝影及現當代藝術等,不同領域的涉獵對您的研究有什麼幫助?
A:這個問題比較複雜。在本科階段時,我的老師就強調「多看」藝術品,不論是在博物館還是在考察研究的過程中。我也在這段時間到斯里蘭卡考察5世紀的佛塔。其實在就讀高中的時候,父母就帶我參觀了很多博物館,看了類目繁多的歐洲藝術品,有一些展覽與美國歷史和建築藝術有關。
因此,我的研究與個人經歷密不可分。在我看來,每個人都不應該只對某一方面的事物感興趣。以我的工作經驗為例,研究所從2014年開始跟德累斯頓的博物館聯盟(Staatliche Kunstsammlungen Dresden)合作,德累斯頓的博物館藏品特別多,但策展人比較少,收藏有關於中國的30萬張照片、8500件瓷器及很多善本。在觀看這些收藏的過程中,我會想為什麼德國人從18世紀開始對中國產生了巨大的興趣?一方面,是誰收藏了這些東西?另一方面,這些東西是由誰做的,其功能是什麼?這些問題都可以從跨文化研究的角度考慮。
胡素馨主編《寺院財富與世俗供養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封面。(尹鼎為提供)
Q:跨文化研究在當今美術史領域非常熱門,它打破傳統的「地域性美術史」或「風格學」研究的局限。您認為「圖像」研究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它所面對的挑戰又是什麼?
A:跨文化研究從很多年前就開始了,但做相關方面研究的學者們,並沒有明確地將他們的研究冠以「跨文化研究」的名稱,或者說,沒有上升到一個很強的理論角度來判斷這個問題。其實,例如絲綢之路、康乾時期、民國時期,都屬於跨文化研究的範疇,已經有很多學者做過相關的研究。所以我認為,「跨文化研究」不是「新」的研究,只是今天特別強調「跨文化研究」這個概念。這可能是由於中國在2008年舉辦了北京奧運會之後,有賴於政治經濟的強盛,開始重新考慮「我們」與「別人」的關係。我印象中很多臺灣地區的優秀學者,像賴毓芝、王正華,他們幾年前已經開始做與此有關的題目。
Q:您在什麼機緣下,進入海德堡大學東亞藝術史研究所教學?請介紹它的傳統跟歷史。
A:2008年,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請我來海德堡做訪問教授。在這之前,我在1984與1991年都來過德國,當時主要是參觀展覽。東亞藝術史研究所建立以來,主要有三位講席教授(Chair Professor),分別為謝凱(Dietrich Seckel)、雷德侯和我。謝凱於1940年代就到日本考察,回德國後便開始撰寫《佛教藝術》(The Art of Buddhism),這本書在1960年代出版了。因為這本專著,他在海德堡大學取得了講席教授一職。他有幾個比較優秀的學生,其中一位就是雷德侯,另一個是赫爾穆特.布林克爾(Helmut Brinker),他的研究跟禪宗藝術有關。還有就是Doris Croissant,現在研究所裡教導日本美術史的Melanie Trede就是她和雷德侯的學生。東亞藝術史研究所是在1964年建立的;此外,海德堡大學還有漢學研究中心、日本學研究中心,這兩處中心的創建時間都要比研究所要早。
Q:怎樣的藝術作品或問題會激發您的研究興趣?
A:對於藝術作品來說,我比較喜歡書法藝術。至於研究興趣,記得我在密西根大學時,有一門課叫亞洲藝術調查(Asian Art Survey),這門課對我幫助特別大,因為不僅要研究中國,還要研究印度、南亞、日本,此外還要學習亞洲考古的相關課程,我的榮譽學位論文就是關於阿旃陀石窟、克孜爾石窟和敦煌石窟。
龐薰1941年作〈笙舞〉,水彩,52×39公分。龐薰到中國西部創作的作品。(尹鼎為提供)
Q:您在教學中經常強調構築「概念」的重要性,這種教學方法可以達到怎樣的藝術史訓練目的?
A:作為一個合格的學生,應該具備兩方面的能力,不僅需要懂歷史,還需要有概念。僅僅說「構築概念」,並不恰當。因為概念是建立在研究問題的基礎之上,當學生試圖解答他們的研究問題時,要從不同概念的角度來看或者回答這個問題。
Q:過去學界經常強調「中國藝術」對日本以及朝鮮半島的影響,不太討論對中國藝術的反作用。您怎麼看?
A:這與個人的背景有關係,如果有日本美術史的背景,就可以研究中日美術之間的關係。同時,這與語言能力也有關係,如果會中亞地區的語言,例如維吾爾語、蒙古語,就更容易瞭解中亞與中國的關係。我認為,不是一種文化影響另一種文化,而是文化之間的彼此交流。比如唐代時,粟特人在長安做生意,他們帶來了很多金銀作品,中國藝術家看到後受到影響,創作了新的作品。還有康乾時期,在中國有很多歐洲的藝術品,例如鐘錶、衣服、版畫等,清代人不是僅僅把這些藝術品納入庫房收藏,更是研究它們並做出新的作品。再比如民國時期藝術家到歐洲學習,回國後的創作以及在抗戰時期到中國西部創作的新作品等,都跟歐洲作品並不完全相同。所以藝術變化的過程從未停止。
Q:2017年,您在德累斯頓策劃了「女性跨越媒介:來自中國與日本的攝影、陶瓷與版畫」(Women Cross Media:Photography, Porcelain and Prints from Japan and China)的展覽,能談談策展思路嗎?
A:我跟學生去過德累斯頓四五次,不止是這些作品,他們的建築也特別重要。德累斯頓有與圓明園形式一樣的皮爾尼茨宮(Pillnitz),也有很多中國風的器物,可以通過這些器物看17~19世紀德國對中國有什麼興趣。做這個展覽是因為德累斯頓的博物館有三種重要的收藏:首先是從中國和日本來的瓷器,這些瓷器大都是中國人製作、並出口到德國的,當時在萊比錫有一個大的交易市場,很多瓷器在這裡出售。其次有很多中國的版畫,現在還說不清楚這些版畫是屬於某一個國家還是全球性的藝術品。再有就是攝影,是歐洲人到中國拍攝的照片,反映了他們對中國的理解,但也帶有中國的思想;因為這些歐洲人到中國以後,必然接觸到中國當時的環境,並受到風土民情和所見所聞的影響。在展覽展出的時候,我們還做了一個與展覽有關的小冊子,這個小冊子為展覽的重要作品做了註解與說明,在此基礎上,很快要出版與這個展覽相關的研究文集。
Q:您也從事中國當代藝術的研究和策展,您覺得中國當代藝術與古代藝術或西方當代藝術相比,最大的不同點是什麼?為什麼會引起西方人的興趣?
A:首先,關於中國美術史的範疇值得我們反思。因為所謂的「西方」概念已經太窄了,應該考慮的是全球美術史。近百年來,中國人已經具有了國際性的思想,比如20世紀有中國畫家到歐洲和美國學習,中國繪畫已經有很多變化,現在的中國跟16世紀的中國完全不一樣。當代中國藝術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變化,從1990年代開始,有很多畫家想要得到歐洲或者美國畫廊的欣賞和肯定,國外的畫廊收藏或銷售很多中國當代藝術作品,但現在很多中國畫家創作時會特別強調中國的背景;比如徐冰的「背後的故事」系列,裡面有中國古典繪畫的元素,需要知道這些傳統繪畫,才能欣賞他的作品。當然西方人也可以欣賞它,但他們的角度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此外,宋冬的一些作品也與南宋繪畫有關。他們特別強調:他們的作品受眾是中國觀眾,並且在作品中也傳達出了中國藝術中的水墨傳統。
清雍正〈粉彩教子圖紋八稜盤〉,景德鎮窯,高2.9公分,口徑21.5公分,德雷斯頓國家瓷器博物館藏。「女性跨越媒介:來自中國與日本的攝影、陶瓷與版畫」展品。(尹鼎為提供)
清康熙〈青花人物故事圖大罐〉一對,景德鎮窯,(左)高110.7公分,口徑48公分、足徑29.8公分,(右)高110.6公分,口徑48.4公分、足徑29.6公分,德雷斯頓國家瓷器博物館藏。「女性跨越媒介:來自中國與日本的攝影、陶瓷與版畫」展品。(尹鼎為提供)
Q:未來有什麼出版以及研究的計畫和打算?
A:第一,我現在將要完成的一本書與張大千和1940年代的敦煌有關,名為《How Chinese Art Became Chinese:War, Archaeology, and the Refashioning of Sino-Modernity(1928~1945)》(「中國藝術」何以成為「中國」藝術:戰爭、考古及中國現代主義的再造)。
第二,2015年藝術家徐冰來海德堡大學做訪問教授,我們要出版一本與他有關的書。這本書是我和李雨潔等共同編輯的《Xu Bing:Beyond the Book from the Sky》(徐冰:超越「天書」),Berlin and Singapore:Springer,2018(柏林與新加坡:施普林格,2018)。
第三,德累斯頓的展覽文集,由我、Mio Wakita與王廉明等共同編輯《Cross Media Women:Porcelain and Photography Collections in the Staatlichen Kunstsammlungen Dresden》(女性跨越媒介:德累斯頓博物館聯盟的瓷器與照片收藏),Heidelberg:Heidelberg University Press,2018(海德堡:海德堡大學出版社,2018)。
第四,一個比較長期的寫作計畫,即《The End of Chinoiserie:Genres in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y Photography and the Migration of European Genres》(中國風的終結:19及20世紀攝影中的式樣及歐洲式樣的變遷)。
(本文轉載自《典藏.讀天下》2018年3月號,頁108~113
胡素馨(Sarah E. Fraser),德國海德堡大學東亞藝術史研究所中國藝術史的講席教授,兼任研究所所長。其研究主要集中在中國繪畫史、佛教壁畫與20世紀初中國攝影中的人種學範式,並於四川、新疆、甘肅、西藏等地廣泛的實地調查。研討與講座課程主要涵蓋四大領域:20世紀繪畫研究中的民族志主題、1920至1940年代的素描、19至20世紀初的攝影史、從漢至清初的中國繪畫史(公元前2世紀至18世紀)。
胡素馨出版專著有《Performing the Visual:The Practice of Buddhist Wall Painting in China and Central Asia,618~960》(美國斯坦福大學出版社)等;另有關於模仿、藝術家實踐、攝影、禪畫和民族考古學的文章,發表於眾多學術刊物,如《藝術公報》(The Art Bulletin)、《亞洲藝術》(Artibus Asiae)、《英國國家學術院會議論文集》(British Academy Proceedings)、《紫禁城》等;也曾獲得眾多科研獎項,包括美國學術團體協會(ACLS)Frederick Burkhardt獎學金、全美人文科學基金(NEH)、全美學院美術協會(CAA)及蓋蒂基金會的研究獎金等。
海德堡專訪胡素馨──談中國藝術史的教學、研究與策展
尹鼎為.校對|王華( 1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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