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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布達比羅浮宮看其文化野心和全球化戰略

從阿布達比羅浮宮看其文化野心和全球化戰略

十億歐元合作案 我的受訪者更樂意強調的是阿布達比羅浮宮是兩國協議的合作成果,阿布達比龐大的文化野心和堅定的意願…
十億歐元合作案
我的受訪者更樂意強調的是阿布達比羅浮宮是兩國協議的合作成果,阿布達比龐大的文化野心和堅定的意願在這項冗長(歷經法國四位總統,七位文化部長!)、過程不無曲折的博物館項目中,扮演了最關鍵的角色。除了在法國引起的爭議風暴外,博物館建案曾於2011年因「阿拉伯之春」和全球經濟危機而停頓,據了解最後開幕較預期晚了五年。而阿布達比政府為爭取使用「羅浮宮」品牌,引入法國博物館藏品和專業運營能力,可謂所費不貲。
根據2007年3月兩國文化部長在阿布達比簽訂的協議,法國將協助阿聯成立一座「普世博物館」(Universal Museum),其中第15條則明確規定了「代價」:使用「羅浮宮」名號30年6個月,4億歐元(自協議簽訂起,限期為2037年9月),外加2,500萬提供給羅浮宮的贊助!法方特別成立「法國博物館署」(Agence France-Muséums)來推進和落實阿布達比羅浮宮的一切相關事宜,其具體工作範疇包括界定學術和文化項目,協助建築設計管理,協調法國博物館收藏和專題特展的借展事宜,為阿布達比羅浮宮建構永久典藏提供諮詢,訂定博物館的觀眾策略:1.65億!每年組織四項大小型專題特展,為期15年,1.95億(其中0.75億是作為對法國博物館的「支持」)!法國13家博物館出借藏品給阿布達比展出,從開幕之初的300件,3年後減為250件,6年後再減為200件,10年後,原則上典藏展將完全是阿布達比羅浮宮自身收藏,法國博物館每件藏品借期從一至五年不等,1.9億!換言之,為了在阿布達比擁有一座到2037年9月冠著羅浮宮名號的博物館,阿聯將支付法國近10億歐元—這,還不包括建築本身(按2009年開工時的預算為5.82億歐元)、博物館開幕後的運作、舉行展覽和藏品出借的運輸和保險費,以及自2009年起每年4,000萬歐元的典藏費。
事實上,阿布達比羅浮宮不過是阿布達比政府計畫興建的一系列頂級文化機構中第一座完工開放的博物館。據了解,阿布達比政府最初的意圖是在中東複製「畢爾包效應」(Bilbao Effect:西班牙畢爾包藉引入世界品牌美術館從廢棄舊工業城翻身為旅遊勝地,成為20世紀末城市更新的傳奇故事),甚至委託當時古根漢基金會(Solomon R. Guggenheim Foundation)總監克倫斯(Thomas Krens)主導規劃,最後擘劃出將佔地27平方公里的薩蒂亞特島打造為結合文化和旅遊據點的宏大藍圖,其核心是一個含括數座國際級博物館的文化區,除了阿布達比羅浮宮之外,還有蓋瑞(Frank Gehry)設計的古根漢美術館阿布達比分館(Guggenheim Abu Dhabi),安藤忠雄(Tadao Ando)設計的海事博物館(Maritime Museum),福斯特(Norman Foster)設計的扎耶德國家博物館(Zayed National Museum)和2016年春天過世的哈蒂(Zaha Hadid)設計的表演藝術中心(Performing Arts Centre),邀請的都是國際建築界的翹楚,據聞整個薩蒂亞特島興建和發展預算不下230億歐元。
阿布達比羅浮宮常設展一隅。(©Louvre Abu Dhabi, photo by Marc Domage)
文化/經濟到外交/國防
阿聯和阿布達比酋長國為何斥巨資興建一系列文化機構,以及引入國際品牌的博物館?
阿布達比至今對外的官方說法不外乎經濟和文化,在準備「後石油時代」來臨、發展多樣化經濟產業的大框架下,努力打造阿布達比為中東的文化中心,提升阿布達比和阿聯年輕一代的國際視野和文化素養,推動文化旅遊業的發展。阿布達比文化旅遊部總幹事古巴什(Saif Saeed Ghobash)表示:「我們不只做文化,但相信文化是讓我們與眾不同的關鍵!」除了阿布達比,幾個波斯灣國家如沙烏地阿拉伯、卡達和阿聯的不同酋長國不約而同訂出「展望2030年」的藍圖,為更新後石油時代的經濟結構作準備。杜拜瞄準金融業和觀光,卡達、阿布達比則押注文化投資,大肆興建具國際能見度的大型博物館。
然而,法國中東研究員卡茲胡尼(Alexandre Kazerouni)卻有另一個觀點,他於去年3月、阿布達比羅浮宮開幕前六個月出版了《國王的鏡子:波斯灣王國的博物館和政治》(註1)一書,認為不論阿布達比或較早採同樣積極文化發展政策的卡達,都是通過大型國際博物館的興建以建立西方盟國網絡,而非單純為了文化對話。轉折點是1990年代初的波斯灣危機—當時科威特被伊拉克侵略,最後靠美軍為首的西方聯軍才解困;自此,許多波斯灣國家意識到必須和擁有軍力的西方國家建立更密切的關係,而文化就是一個重要管道。根據卡茲胡尼的研究,卡達、阿聯等國家是利用文化藝術來達到政治和外交目的。無論如何,阿布達比的確因羅浮宮計畫擺脫了長期為土豪的刻板印象,成為法國文化和菁英界眼中具龐大文化野心的國家。如果說,阿布達比用十億歐元換來一座冠著羅浮宮名號的博物館,並通過收藏和陳列,包括裸體像和不同宗教在內的文物和藝術品,與法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建立交流和合作關係,在文化界和輿論塑造了一個開放包容的伊斯蘭社會的正面形象;特別是在911恐攻和自此西方國家遭遇一連串激進伊斯蘭恐怖分子攻擊後,歐美社會普遍瀰漫一股反伊斯蘭的氛圍,這項努力和成果尤其不容小覷。同時還換來一段時間—尤其巴黎羅浮宮和法國博物館的一些珍寶尚陳列於阿布達比期間—的國防保障(萬一受侵略時,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常任理事國之一、並且擁有軍力和核武器的珍貴「盟友」法國想必不會袖手旁觀。事實上,法國已自2008年起陸續在阿聯設立了三個軍事基地),那這筆錢可花得太值得了!
阿布達比羅浮宮(Louvre Abu Dhabi)典藏常設展「透視世界」(The World in Perspective)展廳現場。(© Louvre Abu Dhabi, photo by Marc Domage)
法國視野的「普世主義」(Universalism)
對實際參與建造和運營組織的人員來說,這可說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羅浮宮總館長馬汀內茲(Jean-Luc Martinez)稱阿布達比羅浮宮為「21世紀初最具野心的文化項目」,相較於畢爾包市政府出資建造古根漢分館(Guggenheim Museum Bilbao)但本身並無館藏,且展覽完全由紐約古根漢美術館(The 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策劃,展品自國外運來,阿布達比羅浮宮則是委託法國羅浮宮和博物館專業人士成立一座屬於阿布達比的博物館,包括軟體的典藏系統建立,策展人、研究員和博物館等從業人員的培植。放眼世界,此博物館建構模式似乎絕無僅有。投入這項計畫超過八年之久的阿布達比羅浮宮館長哈巴迭(Manuel Rabaté),稱此為「一次集體冒險之旅」。的確,兩國政府支持、充裕資金、規格完整、從無到有建構一座博物館和收藏,以及阿布達比羅浮宮作為新博物館概念和策展思維的實驗室,這些都是參與其中的人刻骨銘心的經驗。法國博物館署科學和文化總監,同時是典藏常設展策展人沙爾尼耶(Jean-François Charnier)甚至私下表示,難以想像日後再回法國傳統博物館中工作……。
馬汀內茲和哈巴迭一再強調:阿布達比羅浮宮不是巴黎羅浮宮分館!不是小羅浮宮!阿布達比羅浮宮是一座阿聯國家博物館!有其明確且獨特有別的身分和定位;一座全球化時代的普世博物館,同時也是阿拉伯世界首座普世博物館,旨在通過陳列的藝術和文物,述說超越時間和地域限制的人類共通的故事。
此策展思路首先體現在由23個展覽廳組成,佔地6,400平方公尺的典藏常設展,藉由600餘件來自世界各文化和地區的藝術文物,按時序分為12個章節(註2)鋪陳,敘述人類文明從史前時代到今天的發展歷史,呈現文化和藝術成就的精萃。沙爾尼耶指出,「相較於世界其他博物館按地域劃分,阿布達比羅浮宮對不同地區文物採混合並置的陳列,代表了全新的策展思維和敘事方式,強調不同文化間的共通性、彼此的聯繫和相互影響……在關於宗教的展覽廳,天主教的聖母聖子像和佛像及阿茲特克族(Aztec)崇拜的羽蛇神(Ketsalkoatl)像並置;9世紀的藍色古蘭經(Blue Qur’an)、15世紀末的托拉經卷(Torah)和兩卷18世紀哥德體聖經互相對話;在一個陰暗的展廳中,日本武士盔甲和文藝復興盔甲面對面互望;在關於商貿交流的展覽廳,鄂圖曼織毯和法國中古世紀地毯遙遙相望。混合不同文明藝術文物、其中不乏大膽創新的陳列方式(例如將《拿破崙穿越阿爾卑斯山》(Bonaparte franchissant le Grand-Saint-Bernard)一畫與美國首任總統華盛頓畫像在兩面相鄰的牆面,以暗示歐洲舊大陸與美國新大陸兩個時代的起落銜接),讓人耳目一新,沙爾尼耶表示,「展覽的構思和規劃不僅只是提供美學體驗,更多是對不同文化之間的共性與交流提供具歷史視野的思考。」
貝諾內(Giuseppe Penone)為阿布達比羅浮宮製作的場域限定(site-specific)作品《Germination》。(©Louvre Abu Dhabi, photo by Roland Halbe)
開幕之初陳列約600件作品,其中300件來自法國13家博物館收藏,另有部分展品來自阿布達比和中東地區其他博物館的收藏;並自2009年以來,以每年4,000萬歐元的典藏經費,在世界各地積極搜羅,不到十年間已匯集了600多件作品。這次展出其中200多件,不乏高調購藏或委約藝術家製作的作品,如西元前2300-1700年大夏公主塑像(Bactrian Princess)、埃及哈努塔維公主石棺(Sarcophagus of Henuttawy),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畢卡索(Pablo Picasso)、高更(Paul Gauguin)、佩諾內(Giuseppe Penone)、霍爾澤(Jenny Holzer)等知名現當代藝術家。而去年11月在紐約佳士得締造4.5億美元天價的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救世主》(Salvator Mundi),阿布達比文化旅遊部宣稱為真正買家,並將於近期送至阿布達比羅浮宮展出……
阿布達比羅浮宮由阿聯主動邀請法方協助參與成立,並且完全由阿聯提供資金,這顯然不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文化殖民」。然而,博物館運營模式全盤輸入自法國,主導博物館定位和展覽論述的科學委員會由現任羅浮宮總館長馬汀內茲擔任主席,委員包括法國十多家博物館館長和策展人;此外,負責館藏構建和作品挑選的購藏委員會清一色是法國博物館從業人員(雖然最後仍必須由阿聯拍板買單),展覽和典藏的論述權仍掌握在法國人手裡,過程中未聞太多和阿聯文化界或博物館界的對話和交鋒的例子,卻是不爭的事實。換言之,阿布達比羅浮宮標榜的「普世主義」,更多是法國人想像的阿布達比和波斯灣地區的視野。比方說,不論收藏或展覽都未反映出阿布達比和阿聯的人口族群和文化結構,繞過該地區複雜的族群問題。此外,在今天對立衝突的世界鼓吹不同文化藝術之間的共通性以及對他者的尊重與包容,此一立意值得稱許,然而一味強調世界大同,未能正視和梳理實存的差異和分歧,這樣的「普世主義」恐怕難以帶來真正的和平。不過,阿布達比羅浮宮才剛開幕,或許經過數年後,當更多阿聯人實際參與到典藏建構、展覽組織時,可對「普世主義」的價值觀提出其他、更多樣的詮釋。

註1  Alexandre Kazerouni, Le miroir des cheikhs: Musée et politique dans les principautés du golfe Persique, French: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 Mar 2017
註2  典藏常設展所包含的12個章節,以時序劃分為:「初始村莊」、「最初的強權」、「文明與帝國」、「普世的宗教」、「亞洲商貿之路」、「從地中海到大西洋」、「透視世界」、「宮廷之輝煌」、「新的生活藝術」、「一個現代世界?」、「挑戰現代性」和「全球舞台」。
歷時十年籌備、甫於去年11月開幕的阿布達比羅浮宮(Louvre Abu Dhabi),不僅是國際知名建築師努維爾(Jean Nouvel)的最新力作,同時也標誌了全球化時代嶄新的博物館理念和策展思路,以及更重要的,阿布達比扮演中東文化中心地位和西方國家在波斯灣地區伊斯蘭國家的首要對話者的龐大野心和長遠佈局。
一座海上之城
去年12月19日,筆者受邀前往阿布達比羅浮宮,參觀即將開幕的首項專題展「從一個羅浮宮到另一個羅浮宮:一座為人人開放的博物館」(From One Louvre to Another: Opening a Museum for Everyone),努維爾的標誌性建築,直徑180公尺的圓形穹頂,方圓數公里內耀眼醒目。進入博物館,霎時豁然開朗,彷彿步入一座海邊白色小城,海風拂面,帶著淡淡的鹹味。仰望八層由7,850個幾何鏤雕組件交錯疊加構成的穹頂,如浩瀚無垠的星空,大片灑落的陽光在大理石地面和白牆上投射出的斑駁光影與水面上粼粼波光相互輝映,穿梭在數十座大小高矮不一的白色立方建築體內外,漫步於寬廣的廊道、開闊的廣場、如運河般的淺水池間,努維爾的「博物館城市」令人讚嘆,卻又如此祥和平靜。努維爾秉持其「情境化建築」(architecture contextuelle)理念,結合博物館所在地—薩蒂亞特島(Saadiyat Island,意為「幸福」)三大自然元素:光、海、風,以及伊斯蘭文化中圓頂、白牆、幾何圖形和沙漠綠洲棕櫚樹下不斷變幻的光影的啟發所設計的阿布達比羅浮宮,體現了他理想中的博物館:具古希臘市集(Agora)概念的開放格局和「有利於漫步和相會的溫馨氛圍。」
十年前,法國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以下簡稱「阿聯」)針對阿布達比羅浮宮簽訂兩國政府協議前沸沸揚揚的爭議—三位藝術界深受敬重的大老卡湘(Françoise Cachin)、克萊爾(Jean Clair)和雷希特(Roland Recht)在《世界報》(Le Monde)以〈博物館是非賣品〉為題,著文強烈批評這項計畫,捍衛「藝術品是文化遺產,非商品」;媒體《藝術論壇》(La Tribune de l’Art)隨後發起停止阿布達比羅浮宮計畫的請願活動獲得近五千人簽名—如今已煙消雲散。不論法國或阿聯,似乎皆大歡喜、和樂融融。努維爾的傑作獲得法國輿論和世界媒體一致讚賞;法國再次發揮文化軟實力,因在波斯灣地區重塑大國形象而欣喜;阿布達比和阿聯也因阿布達比羅浮宮的開幕引來全球矚目而驕傲。與此同時,這項合作案為法國羅浮宮(Musée du Louvre)及十多家博物館帶來的巨額資金,讓法國博物館暫時從政府經費短絀的窘境獲得紓解;不過,不論法方或阿聯方,從政府官員到建築師和博物館館長及策展人,緘口避談人權組織對「幸福島」上移民勞工的工作環境危險和受剝削的各項指控。
從阿布達比羅浮宮看其文化野心和全球化戰略
余小蕙( 30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