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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看見我 宋冬:不知天命

記憶看見我 宋冬:不知天命

「我的一生」。想到這幾個字,我眼前就出現一道光。細看,是一顆彗星。最亮的一端,頭,是童年和成長時代。核心,最密…
「我的一生」。想到這幾個字,我眼前就出現一道光。細看,是一顆彗星。最亮的一端,頭,是童年和成長時代。核心,最密的部分,是童年早期,我們生活最主要的特徵在那裡已被決定。我試圖回憶,試圖穿越那裡。但在這密集的領域裡移動很難,很危險,感覺我在接近死亡。彗星越往後越稀疏—那是較長的部分,尾巴。它變得越來越稀疏,越來越寬。我現在處於彗星尾巴靠後的部分,寫這些字的時候我已年近60。
寫這段文字的人今天已作古,在他80歲的時候被授予了諾貝爾文學獎,四年後他留下兩百餘首詩,和幾乎流淌在每一首詩的字裡行間的謎團離世。他是一位瑞典詩人,名字是特朗斯特羅姆 (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上面這段話是他少有的一篇散文的開篇,散文的名字是〈記憶看見我〉。今年農曆小年那一天晚上,在上海外灘美術館「宋冬:不知天命」的展覽開幕式上,隔著玻璃窗,宋冬塑造和他本人神似的玩偶在美術館六樓展廳內與我對視的那一剎那,彷彿是彗星頂端最亮一道光在黃浦江上夜空劃過,照亮的正是那段密集危險的童年早期時光,一個「記憶看見我」的恍惚經歷即刻拉近了我和宋冬之間的距離。
這是一個極具個人色彩的感受,那一刻同我一起簇擁在玻璃窗前看展覽玩自拍的觀眾,面對那些被各種舊物圍繞著又各自在忙活著自己營生的瓷娃娃,可能一多半人處在一種懵懵懂懂的認知中:爬在水龍頭上的娃娃在做什麼?站在水缸裡的孩子怎麼了?大白菜和蜂窩煤講述的又是什麼故事?就如展廳外面的咖啡廳在開幕當天請大家喝的宋冬家宴「酸菜白肉湯」,濃濃的北方味道在這個黃浦江邊的舊殖民地時代老建築裡的彌散,卻讓南方阿姨禁不住蹙眉,讓身材苗條的女文青悄悄把湯裡的肥肉藏到餐巾紙裡。地域和年齡差異帶來小徑分岔上的藝術體驗,但誰都不會誤解的是展覽各個角度散發的氣息是同記憶有關的。
宋冬│「電視」系列 坦培拉、畫布,繪畫裝置 200x230cm(4pcs.) 1992 圖│上海外灘美術館
回望生命的記憶
記憶是什麼?柏拉圖(Plato)說記憶是對缺失的再現,而這個再現又追隨著誰的目光,建立在哪種感覺上呢?感知和想像延伸著記憶的觸覺,又迷亂著記憶與真實的距離,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感嘆:「當歲月流逝,所有東西都消失殆盡之時,唯有空氣中飄蕩的氣味還戀戀不散,讓往事歷歷在目。」 生長在北京胡同裡的藝術家宋冬,在年屆50把對生命感悟的藝術作品匯集成展覽,並將展覽放在南方的上海一座最具國際視野的美術館舉行,他特意選擇在農曆小年這天開幕:用請大家吃華夫餅乾搭建的城市樓盤替代這一天吃麻糖送灶王爺的民間習俗。用氣味喚起的記憶、對勞作與消費的隱喻,和現代城市烏托邦的許諾一層層包裹在這個彌散著甜美味道的開幕式上。宋冬30年的創作,是伴隨中國當代藝術起步和發展的30年,而人過半百也是一個對既往生命回望的節點。做為一位中國當代藝術重要的代表人物,這個堪稱宋冬在國內舉辦最大規模的個展意義自然重大,儘管宋冬本人特別強調:「這不是一個應對中年危機的回顧展,更不是一個懷舊自戀的煽情篇。」
宋冬│吃城市 餅乾、糖果、巧克力、植物奶油、麵包、甜點 尺寸可變 2017 圖│上海外灘美術館
具現生命的維度與虛實
上海外灘美術館所在的前英國皇家亞洲文會大樓在夜幕中被各種材質的LED燈照亮了,連同各種標識尺寸的彩光共同勾勒出大樓的輪廓,彷彿一張放大到實物大小的建築師繪圖,呼應著館內牆面上更多用數字標識的尺寸。在這個感悟生命為主題的展覽上,不斷出現的數字讓人聯想到丈量生命的腳步,在被生活推著不斷朝前走的日子裡,需要有慢下來的理由面對自己。從美術館入口開始到六樓的每一層展廳包括美術館的外牆和走道,宋冬按照「鏡、影、言、覺、歷、我、明」七個字,定義了每一層的展覽內容,展覽像章回小說一樣在樓層間展開,將觀眾一層層帶入不同的故事和情境。宋冬稱整個展覽實為一件作品,並且在展覽期間不斷衍生出新鮮內容的鮮活作品,而我們也在展廳和走廊的迂迴變換中,走入宋冬的生活和映射在生活鏡面上的藝術。
一樓的《鏡廳》佈滿了用各式拆遷遺棄的舊窗框鑲嵌的鏡面,鏡面反映的虛實世界和自我影像成為一種認識真實的方式;與鏡相伴的「影」呈現宋冬早期的錄像作品,《炒水》記錄宋冬不斷翻炒油鍋裡的白開水,直到油煙水汽佈滿的行為,是宋冬創作於1992年的第一部錄像作品,錄像的時間性和行為的荒誕性演示著不同形態的虛實,成為貫徹宋冬藝術創作軌跡中一條長期堅持的線索。在宋冬看來,影像就是一束看得見摸不著的光,在上海外灘美術館的展覽上,宋冬把這束光用一條長長的布從銀幕後面拉來,重塑兒時在銀幕背後看戶外電影的經歷,而那些放在銀幕後面的小竹凳和反過來畫的電影畫面,是和宋冬相仿的一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宋冬作品《背影》以靜態方式還原電影放映時的光與影,並重現兒時觀看露天電影的情境。圖│上海外灘美術館
刻劃於時間軸上的歷史與日常
三樓的「言」主題對文本的探究,讓觀眾迂迴走過50年來流行於中國社會的政治口號,充滿時代感的文字再次把記憶帶回歷史,而《口號》終結處的《無痕碑》,邀請觀眾在一塊有溫度的鋼板上用水寫字,水痕即刻消失動搖了碑的偉大性,讓自由表達的理想化做烏有。在回應歷史上「無字碑」的同時,權利意志「有言」的話語權氣場宏大,用空白新聞紙折疊成經書式樣的《無字經》的「無言」獨處牆腳,是宋冬作品中「於無聲出」的政治性。
宋冬│無字經 木板、紙 60x20cm(厚度不同,60pcs.) 2006-2017 圖│上海外灘美術館
「覺」所代表的生活智慧和「歷」對時間經歷和空間的體會經驗,在宋冬這裡被演化成與家庭成員的關係,和對記憶的回訪再造。日常在宋冬這裡便是生活本身,如他所說「藝術是我的習慣,生活是我的職業」,圍繞自己的家人和成長環境,宋冬把藝術做成了生活的智慧。《交換機》是一個可以蝸居的住所,《窮人的智慧:宋冬館》再現了平民百姓鴿子籠式的生活場景,《我的第一個家》再次把記憶帶到童年早期那片密集著各種印象和想像的領地,牆上的毛主席像、火爐上的鋁製燒水壺和那帶著時代烙印的印花床單。人為什麼要反覆回到過去?是留戀已逝去童年的天真浪漫嗎?是懷念已經遠去的親人故里嗎?對記憶的現象學分析認為,許多時候,記憶並不是對真實體驗過經歷的回憶,時間模糊了記憶的真實性,記憶依存著同身體的感知和意識的想像被我們從新編織成「回憶」。我們渴望回去是因為在那裡存在著找回自己的鑰匙。
宋冬│不做白不做,做了也白做,白做也得做 霓虹燈 60x80cm(15個)  2015 圖│上海外灘美術館
在漠然的時代緊握著「自我」的根源
宋冬確實就是這樣一個一直在尋找這把鑰匙的人。30歲的時候,他把和母親聊天了解自己成長的故事,用水寫在毛邊紙上,完成了作品《三十不立》;40歲的時候,他把世界動盪風波的圖像疊加,完成了作品《四十有惑》;宋冬逆襲傳統不斷發出對生命的質疑,對「我是誰」的思考是縈繞在宋冬心頭一個長久無解的問題 。而頓悟時刻來自幾年前偶然找到自己兒時玩耍的玩偶時面對面的驚詫,這個早已被他忘卻的舊物牽連出來的童年記憶,孤獨童年時候的陪伴,讓想像力飛馳的朋友,和玩偶連接起來的宋冬與母親的感情。在「我」這個章節中,50個被放大的玩偶組成童年的遊戲和藝術家創作經歷的情境,成為宋冬的心理釋放和精神慰籍。
很難再想出一個像宋冬這樣如此誠懇地與觀眾分享生命感受的藝術家,他的生活經歷、成長故事、與父母的生死別離、與妻子的志同道合、與女兒的情感交流都是他的作品,其實本身又都是他的生活。德國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一個世紀前寫給生命的書信中說:「對於一個個體,在生命的不同階段的節奏和音律、情感和回憶,每個片刻時觸發的感受,構成人生。而唯藝術家有如此特權,將自我的感受傳遞給眾生,讓分享和共鳴成就人生意義。」分享,在這個互聯網、自媒體的時代已不再只是藝術家的特權。隨時隨地網絡上充斥著日常瑣事的分享、個人幸福的炫耀,而我們其實愈來愈無法把握世界前進的軌道。當手機裡充滿了各種遠方的信息的時候,我們對自己身邊的人和事情卻知道的愈來愈少、對自身的記憶和情感卻漠然忽視。這讓宋冬這位不斷回顧、審視、反思自我的藝術家在這個時代裡顯得格外重要。去看展覽吧,感受有沒有注視你的記憶在等你。
宋冬 不知天命
展期:01.27-03.26
地點:上海外灘美術館
王凱梅( 1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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