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專訪音樂家鄧泰山

專訪音樂家鄧泰山

焦 我知道您由母親啟蒙學習鋼琴。她感覺是很特別的人物,當年還去巴黎音樂院學習。 鄧 家母是很特別,不只巴黎,還…
焦 我知道您由母親啟蒙學習鋼琴。她感覺是很特別的人物,當年還去巴黎音樂院學習。
 家母是很特別,不只巴黎,還去過布拉格學習,所以她不只會越南文,還會法文、捷克文、俄文、日文、英文和一點中文。九十多歲仍然精神矍鑠,還學會用電郵!
焦 您的名字怎麼來的?這和中國的泰山有關嗎?
鄧 我有八分之一的中國血統,家父是詩人,他正是以中國五嶽的「泰山」為我命名,那也是對我的期許。
焦 您成長在這樣充滿文化的家庭,可惜學習音樂時卻遇到無情戰亂。
 我六歲開始學琴,那時正逢越戰,民生凋蔽,生活相當艱苦。整個河內音樂院僅有一架鋼琴,連樂譜都很少。
焦 在樂譜隨時下載或購買就有的時代,現在的孩子大概很難想像,連樂譜都沒有是什麼環境。
 那時我偶然聽到雅布隆絲卡雅(Oxana Yablonskaya)彈柴可夫斯基為鋼琴和管弦樂團所作的《音樂會幻想曲》錄音,非常非常喜歡。當時河內只有一本此曲樂譜,放在圖書館不准外借。於是我就每天去抄,一天抄一點,抄了兩個多月終於把整本樂譜抄完。
焦 我想您只要聽到《音樂會幻想曲》,就一定會想到那段日子。
 不用聽也會想。在山裡我們夜間都不敢開燈,怕光點招來轟炸機的奪命攻擊。所以每當月圓,總是孩子最開心的時候─我們終於可以在晚上玩耍了!直到現在,在每個月圓的夜裡,我仍不免回想起河內的森林,那永遠是我的故鄉。
焦 我知道您是由卡茲(Isaac Katz)教授發掘,可否談談這段經歷?
 我那年十六歲,他到越南聽了我們一群孩子演奏,就特別要我和他密集學習,而他給我的第一首曲子,是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焦 您那時已經有這樣的技巧了!
 一點也不!我那時程度只到徹爾尼幾首中高程度練習曲,看了曲子完全嚇壞,想說這怎可能練得起來!沒想到我父母居然說,「老師給你這個曲子,就是相信你可以彈,你就練吧!」好吧,既然爸媽這樣鼓勵,那我就努力練吧!沒想到兩個月之後,這曲子真被我練成了,最後還開了音樂會表演……這下可把大家都嚇壞了!
焦 卡茲教授完全看出您的潛能!不過既然他在1974年就發現了您,為何您不在1975年就隨他到蘇聯?
鄧 因為越戰到1975年才結束呀!如果越戰沒結束,我想我也難以到蘇聯學習。我1976年自河內音樂院完成學業,在越南念了一年俄文,到1977年才進入莫斯科音樂院。
焦 您到莫斯科已經十九歲,入學時是否造成轟動?
鄧 是,但不是轟動地好,而是轟動地爛。我雖然能彈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也彈得很有音樂性,但那只是手指到了,技術並不扎實。能進莫斯科音樂院的學生都該有很好的技巧,教授也都指導詮釋,而不是糾正基本功;那時沒有教授願意收我,但基於蘇聯越南友好關係,莫斯科音樂院又不得不收,最後只有快退休的納坦森教授願意接下我這燙手山芋。但後來證明,這是我最大的幸運。正是因為他快要退休,手上沒有多少學生,所以可以全心教我。在莫斯科音樂院,學生通常每週和教授上一堂課,和助教上一至二堂課。納坦森為了要從頭改變我的技巧,他從最基礎的觸鍵和施力教起,每週親自給我上三到四次課,每次長達四個小時。我在越南因為吃不飽,往往練了一個小時就餓得無法繼續。在蘇聯雖然吃得普通,至少有食之不竭的馬鈴薯,總算有力氣好好練琴!就這樣,我拚了命地學,徹底從頭改。一年之後的期末考,我彈了《華德斯坦》奏鳴曲和布拉姆斯《帕格尼尼變奏曲》第二冊,成果讓所有人都無法相信,認不出我就是一年前那手指還像是義大利麵條的越南孩子。著名鋼琴家,也是莫斯科音樂院教授的妮可萊耶娃(Tatiana Nikolayeva),驚訝到寫了一篇文章討論我驚人的進步,力讚蘇聯音樂教育之神奇。我第二年學習結束,更挑戰了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
焦 然後第三年,您得到蕭邦大賽冠軍。
 是的。當年若不是納坦森教授不辭勞苦,我根本沒有今天。
焦 您的歌唱句法非常優美,真像是人聲歌唱。我聽舊日俄國鋼琴家演奏,總覺得有種特殊的歌唱特質,和西歐不太一樣。
鄧 你會感覺到不同,那是因為傳統俄式歌唱句法偏好漸弱(diminuendo),而不完全是義大利美聲唱法的拱型樂句。畢竟鋼琴音量增強時,聲音常會變得粗糙,聽起來會愈來愈像打擊樂器。若是先讓音量盡速達到最高點,再逐漸減弱,如此句法就能避開這個問題,更能表現鋼琴這個樂器的歌唱美感。拉赫曼尼諾夫和霍洛維茲的演奏,大概是如此彈法最好的典範了。
焦 您當年沒能見到魯賓斯坦,但是否有機會聽到霍洛維茲?
 有,而且我可是聽了他那場轟動天下的莫斯科獨奏會!我那時剛從巴西演奏回來,隔天就是霍洛維茲音樂會,當然沒有票。但我克服了四道關卡,最後成功聽了音樂會。
焦 這是怎麼一回事!
鄧 那天不要說音樂廳門禁森嚴,連外圍街道都進行管制,沒有入場券根本無法靠近。可是巴許基洛夫週日上午也上課,而霍洛維茲音樂會是週日下午三點,所以我就說我要去上課,警察就放行了。這是第一關。到了音樂廳,雖然管制很嚴,但我在門口剛好遇到ABC採訪團隊。一個多月前,我才因為越南國籍而被美國政府禁止入境演出,所以ABC曾採訪我。那天他們認出我來,而我會說英文─在那時的莫斯科,幾乎沒人會說英文,所以警衛看到我和ABC團隊說說笑笑,就認為我是ABC的人,所以我就跟著他們混到後台去了。這是第二關。再來,就是要從後台溜到前台。查票的是一群老太太。我平常出國演出,都會帶回些香膏精油這類東西送給她們,而她們非常喜愛。看到是我,也就讓我混到前台。這是第三關。最後,音樂廳裡雖然坐無虛席,但身為莫斯科音樂院的學生,我當然很熟悉廳裡那根柱子接座位的轉折處,其實有容身空間。我又那麼瘦,所以完全可以塞進去,看起來就像那裡本來就有座位。這是第四關。所以說一二三四,關關難過關關過─而我必須要說,那場演出,唉呀呀,真是我人生最美好的藝術體驗之一啊!
焦 談談蕭邦大賽吧!您從2005年起也當了大賽三屆評審,可否談談您的感想?
鄧 演奏蕭邦可以非常主觀,但一如蕭邦作品所給予的自由,蕭邦可以被演奏地極為不同。做為藝術家,我當然有我自己的見解;但擔任評審,我必須保持客觀,要能欣賞各種派別、各種詮釋背後的道理。也因為我那屆比賽所發生的「醜聞」(指阿格麗希因波哥雷里奇未能進入決賽而退出評審一事),我特別願意傾聽不一樣的看法。不過說到底,到最後決定比賽結果的,是評審團的多數意見。至於這多數意見為何,每屆都不一樣。
焦 您常回越南演奏嗎?
 幾乎每年都回去!現在越南的音樂水準也大有提升,我也願意多回去演奏。能看到自己的祖國不斷進步,是我最欣慰的事,雖然場地和鋼琴仍是問題。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浪漫想法,就是設計一種活動篷車,既能載著鋼琴到處走,車子打開來又可以變成一個小舞台,讓我不用擔心鋼琴或場地,我也可以從北到南,好好看看我的國家。
焦 您有這樣的心願真是令人感動!最後我想請教一個私人問題:您離開蘇聯後先到日本。日本愛樂者對您非常推崇,愛戴直到今日。我很好奇您為何不選擇留在日本,反而又去了加拿大?
 唉,正是日本愛樂者對我太好,我才必須離開啊!若想測試一個人,那就給他掌聲和權力,但通常人都禁不起測試。你看政治人物就知道了。日本樂迷很愛我,愛到我就算音樂會沒彈好,他們也大聲鼓掌,和我彈好的時候一樣。我害怕自己會在掌聲裡怠惰,所以只能選擇離開─這得感謝雅子妃和她父親的幫忙,讓我到了加拿大,一個相對來說沒太多人認識我的地方。我活過三餐不濟的戰亂歲月,捱過真正的苦日子,因此我對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很滿足。我沒有心力追名逐利,那也從不在我的考量中,我很可以安靜過日子。我沒有什麼鴻鵠之志,此生只想單純做一件事,就是把鋼琴彈好。如果有人喜歡我的演奏,從中得到感動與喜悅,那就是我最快樂的事了。
鄧泰山(Dang Thai Son)1958年出生於越南河內,在戰亂中由母親啟蒙學習鋼琴,而其天份由蘇聯音樂家卡茲於1974年至越南訪問時發掘。鄧泰山於1977年進入莫斯科音樂院就讀,師事納坦森教授。1980年,先前從未參加過任何比賽的鄧泰山成為第十屆華沙蕭邦鋼琴大賽的金牌得主,也是該賽第一位亞洲冠軍,震驚國際樂壇。鄧泰山在得獎後仍在蘇聯隨巴許基洛夫(Dmitry Bashkirov)精進琴藝,1995年成為加拿大公民,現任教於蒙特婁。
鄧泰山將於明年三月二十二日再度於國家音樂廳演出。筆者這次有幸在華沙繼續訪問這位大師,更深入認識他的經歷與見解,在此和讀者分享。
音樂家鄧泰山。@HirotoshiSato
焦元溥( 1篇 )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