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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藝傳承〉跨世代的絕技傳承 專訪北京故宮文保科技部金屬修復組師徒:王有亮&高飛

〈技藝傳承〉跨世代的絕技傳承 專訪北京故宮文保科技部金屬修復組師徒:王有亮&高飛

王有亮─身懷絕技的非遺傳承人 Q:你是在怎樣的機緣下接觸到青銅器修復? A:算是偶然吧!我在1980年的時候報…
王有亮─身懷絕技的非遺傳承人
Q:你是在怎樣的機緣下接觸到青銅器修復?
A:算是偶然吧!我在1980年的時候報名了北京市鼓樓中學的「文物班」。它是中國國家文物局為了培養文博人才而和學校聯辦的職業學校。課程內容很豐富,但主要以實務為主。理論有書畫、青銅器的歷史沿革,也有實際操作方面。當時的師資都是這個行當內出類拔萃的人,包括古建築專家羅哲文、古畫研究專家楊新與單國強。彼時文物保護只偏重保存,我們這一屆分配之後就不再那麼缺人,所以只辦了這麼一屆,可說是空前絕後。在文物班學習三年之後,文物局擇優分配,我被老師推薦來故宮,那年我19歲。進來之後就一直在這兒。
Q:進來故宮之後,你如何開展修復工作?有師傅帶你嗎?
A:我們當時十個同學一起進故宮,頭三年一直做複製文物。教我們做複製品的人算是師兄吧!一步一步學,一步一步進行,三年之後才正式跟著師傅做,師傅名叫趙振茂,他當時大約62歲。我們的工作先從複製開始,藉由製作複製品來鍛鍊手上功夫。複製是一項基礎能力,剛開始看著文物壞成這樣,根本不敢上手;可是做了複製品之後就會有手感,然後才能真正接觸文物。
 
趙師傅到75歲以後身體狀況變得不太好,在這之前,我幾乎天天跟他一起工作,等於跟著他學了七、八年。即使放眼全中國,趙師傅也是出類拔萃的,他15歲就在天橋幫人修古文物,後來在那兒有了專門修青銅器的小舖面。故宮把他招進來之後,他又跟宮裡的老師傅學了八年,所以功力相當扎實。經他修復過的文物,圈外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綻,就像沒壞過一樣。
王有亮工作狀況。
Q: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帶徒弟?
A:2001年我帶了高飛,是我第一個學生。他性格比較直爽,做什麼都往前衝,而且胳膊也有點勁兒。做這行必須有些臂力,因為複製品很大,工作時還得時時端著、來回翻動,需要有點力氣。我們教學也沒有什麼步驟,就是按日常工作來,跟著我一塊兒先做複製品。
Q:你覺得金屬修復的技術或工作形態在這些年是否改變?你這一代與師傅趙振茂那一代最大的不同是?
A:我們依然追求「修舊如舊」。要說和老師傅比,我真不敢比,我們現在修青銅器的效果還是差他們很多。不光是師傅教誨,他的手藝還要悟;我們一直在追,但仍差了一點。雖然技術方面有變化,但是理念不變,就是要按師傅傳承的老工序。所謂新的變化就是材料、工具、檢測等方面,都慢慢在接納新的事物,但總的方法是不變的,新材料還是可以用老方法。不過,無論新工具、新材料再好,人的技藝水準如果達不到,掌握的經驗不夠多還是不行。
Q:「修復如舊」的理念跟西方博物館的考古修復存在很大差異,你對此有何見解?
A:我不認可區別新舊的修復理念,我倒不是反對,只是個人不認可。我尊崇師傅傳下來的傳統,所以按照傳統的思路來做,儘量把傳統的東西延續下來,所以師傅說「修舊如舊」,我就是「修舊如舊」。像是義大利有些教堂的雕像碎了,他們直接用石膏修補,什麼也沒隨色,看著就不舒服。我個人覺得那樣不好看。
高飛工作狀況。
高飛──承接傳統的新世代修復師
Q:你們進文保科技部的時候,怎麼分配部門跟老師?
A:我進來的時候,基本是由部門決定你跟哪個老師,如果老師沒意見,就是這個老師帶你。這個過程會尊重各方意見,綜合考慮科組裡的情況、科組領導的意見以及個人的意願。不過,一旦確定了師徒關係,沒有特殊的情況,可能就會延續20、30年。
Q:從故宮青銅修復技藝的傳承譜系圖,看到有一個祖師「歪嘴于」。請為讀者解說你們的傳承情況。
A:這是老一輩人告訴我們做這一行的老祖宗叫「歪嘴于」,但這個人的具體資訊我就不太能確定了,有可能是當時宮裡造辦處的人說的,真實情況已經不好推測。我曾經問過部裡的老同志,他們也說這都是口耳相傳的事,不曾記錄成冊。其實就像青銅器修復技藝為什麼叫「非物質文化遺產」,正是因為太多東西難以像正史一樣寫在紙上,這些技藝與傳承都是靠口耳相傳的。
Q:你的修復技術其實是進入故宮之後再培養的?
A:對,我們有一年實習期。一旦確定好在哪個科室工作、從事什麼門類以後,都要實習一年。在實習期裡頭,基本上不允許接觸文物,例如青銅器物組,通常會讓實習生先做複製品作為鍛鍊,積累對文物的感覺。還要練習做色,因為青銅器修復以後通常還要做鏽色,所以要鍛鍊對銅色、鏽色的感覺。大概一年以後正式轉正,然後才逐漸在師傅的帶領下,開始接觸文物。
 
就我的經驗來說,即使實習了一年,真的要修一些簡單的文物,心裡也還是沒底。一個文物擺在面前,可是不知道怎麼處理它,會感覺沒有方向、方案、設計,更沒有想法。這時就需要有師傅來帶,師傅往往一兩句話就能點破,這樣的訓練需要多年的時間,自己慢慢琢磨。一定要有這段潛移默化的時間,可能經過一、兩年甚至三、四年,突然有一天,你會知道該這麼弄、或者那麼弄,然後就修好了一件文物。自此以後,你就會有想法,心裡有底。
青銅修復方面師徒傳承圖。
Q:你是到什麼時候才感覺心裡有底了?
A:估計至少過了三、四年以後吧,而且還是一些不特別複雜的簡單文物。所謂的簡單,以青銅器修復來說,一是碎的比較少,二是沒有形變,三是沒有缺失、不需補配。這類情況只需要簡單的黏接、焊接就能修復。但如果一件青銅器碎了幾十塊,然後又有變形,銅性不好,又需要黏、又需要焊,還得做色,面對這種複雜的案例,會感覺心裡有點忐忑。簡單的修復可能三、四年以後就可以自己掌握,但是難修的文物還是需要跟師傅一起。
Q:還記得自己第一件獨力修復的文物嗎?
A:我有印象獨力修復的文物是末代皇帝溥儀的玩具「旋轉吊車」。這件文物大概是2006年修的,它的造型挺有意思,看著像摩天輪,有一個手搖把,搖的話上面的小吊籃就會跟著走,上面還有跟萬國旗一樣的旗子。這件文物當時的玻璃片都掉了,我依據資料記載的顏色重新配上去。
Q:除了青銅器,金屬修復組負責的文物種類似乎很龐雜?
A:確實很雜,不過有句話叫「萬變不離其宗」,其實相關門類在修復手法與思路上有相通的地方,只不過當面對問題時,還要根據情況想出解決辦法。各種文物雖然種類很多,但是時間長了,你會有更具體的經驗來處理不同材質的文物。
我們組主要業務是修復金銀銅鐵等材質的文物,像是金裡面又包括各種加工工藝,像是貼金、塗金、鎏金等,我近年對此比較感興趣,也在做這方面的研究。像是有些武備在鐵上面裝飾鎏金,但是史料沒有詳細記載這種工藝,所以現在不知道具體的用料與流程。在鐵上面裝飾鎏金,是因為鐵的剛性較好、不容易變形,所以很多武備都是在鐵上裝飾金的,這又是單獨的一種工藝。然後還有銀的工藝,皇家用器有很多銀器。銅除了青銅器,還有一些銅鎏金的佛像。另外,包括琺瑯器也是由我們負責。
溥儀的旋轉吊車。(左修復前,右修復後。)
Q:金屬修復組跟海外的文博單位有哪些合作?
A:這兩年故宮院裡面也比較關注交流的問題。2010年我去了美國和加拿大,與那邊的修復人員交流新的材料、修復的工藝和方法。另外,網路很方便,我跟同事常使用網上一個國際博物館修復聯盟的論壇,借鑑國際上不同的修復方法。現在大家都能持一個很開放的態度,過去可能不喜歡洩露獨有的技藝,但是現在不能再「藏而不露」了,國際上的一些新方法傳播得很快。院裡也很支援科研工作,用院裡的IP都可以看許多發表的論文,對研究很有幫助。
Q:以青銅器修復來說,美國和加拿大的方法跟你們有什麼差異?
A:總體而言,西方傾向於展現文物的原始狀態,比如說壞了或缺了,就拿石膏補上,不隨顏色,觀眾很容易看出文物被修過的部位。不過,我經過這次交流,才發現美國和加拿大的修復理念也存在區別:例如去加拿大安大略皇家博物館,看到的都是前述的考古修復法;後來到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看見有件瓷器也是缺一塊,但他們不光補了、還把顏色都隨了,基本上觀眾看不出來有修補過,很接近故宮的修復理念。我推想這兩種修復方式的差異,除了理念不同,也可能跟能力有關,有些單位有能力給觀眾呈現出文物完美的狀態;如果沒有能力做,可能就以考古修復為主。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會保留資文物修復前後的對比資料,現在修一件文物都得有非常完備的檔案。
Q:你先前說新材料出現,那麼舊材料是否隨時間而變質?你們是否也會重修前人修過的文物?
A:從修復行業產生的那天起,我們就不斷面臨著材料的問題。我這兩年的心得是,當你充分掌握方法之後,決定修復效果的其實是材料。一代一代的修復工作者使用的不同材料,都深深影響文物在接下來若干年的狀態,選用材料必須非常謹慎。而且,材料就像人一樣會老化,首先得定期做修復檔案,後人依據檔案就會知道什麼時候修的?用了什麼材料?現在我們都用耐黃變、耐老化性效果比較好的材料,樹脂都是德國製造的,理論上可以100年、200年防老化。
另外,重修是有的。大概20、30年或是30、40年修過的文物,上面的修復材料老化就得剔除老材料重新修。修復文物需要長時間的經驗積累,什麼樣的文物該用什麼方法去處理,經驗是很重要的。
王有亮修過的青銅卣。圖為修復前與修復後的狀況。
Q:你近期在修復技術上是否有新發現?
A:我現在正在做一個課題──用3D列印補缺,來輔助補配修復青銅器。以前在原件上補缺對文物有潛在的危險,如果改用3D列印、透過掃描器補出來,就是無接觸式的輔助修復方法。3D列印不僅可以直接列印出缺少的部位,也能做複製品。用複製品去翻模會非常精準,而且基本上對文物的損失率很小,幾乎為零。
Q:金屬修復組在這幾年擴編之後,師徒制的教學方式會發生變化嗎?
A:擴編是形勢所迫,因為會面臨老同志退休的問題。金屬修復的工作不可能短時間就能獨當一面,所以必須培養年輕人。在老同志退休之前,把工藝、手法等不可名狀的事情,經由實際的工作經驗延續下去,手藝才不致失傳,所以現在招收比較多的年輕人,就是怕出現斷層。至於師徒制度是否改變?其實不會。所謂人「多」的情況,其實也就是一個科室進來兩個年輕人,師徒制的教學方式短期應該不會改變,真是大規模的進用也消化不了。畢竟文物修復不是速成的工作,所以還是得有中長期的培訓過程。
Q:是否會有人因為修復工作太辛苦而離開?
A:你細想想,從事每一行都有辛苦的地方。我覺得總體來說並不太辛苦,因為每一件文物都不一樣,每一次的修復都會面臨不同的挑戰,必須不停地解決問題,還是挺有意思的。修文物就像一個破案的過程,出現問題、解決問題,從中也獲得成就感,所以我並沒有覺得特別辛苦。雖然也有人離開,但這個是雙向選擇的問題,一是行業選擇你、一是你選擇行業。並不是說離開的人可能不好,其實就是雙方不合適。人選擇工作、工作也選擇人。
我們在博物館欣賞的青銅器物,大部分看來很完好,其實它們可能有不少曾經過修復。因為青銅器長期埋藏地下,容易遭擠壓導致變形或破碎,這時就需要修復師「醫治」。青銅器的修復在故宮有著相對悠久的歷史,2006年,由北京故宮申報的「青銅器修復及複製技藝」,被中國國務院公布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任職於文保科技部金屬修復組的王有亮入選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組裡的高飛是他目前唯一的弟子。從他們的日常工作,我們反思「傳承」究竟是一件怎樣的事情?而在傳承技藝的過程中,他們師徒倆又有哪些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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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奐瑜( 6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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