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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造城與士紳化:城中村的生存與未來

藝術造城與士紳化:城中村的生存與未來

第七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以下簡稱「深雙」),已於去年12月15日開幕。(註1)筆者受邀參觀了在主展場南…
第七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以下簡稱「深雙」),已於去年12月15日開幕。(註1)筆者受邀參觀了在主展場南頭古城的開幕活動。(註2)在延續以往深雙作為「遊牧式的展覽」和「實質性的城市介入」兩大原則下,本屆雙年展具兩大特點:首先是「以城中村作為展覽的整體環境」,「融入到城中村的日常生活之中」;其次是除了城市和建築,「第一次明確把藝術作為一個板塊凝聚進來」。本屆深雙由國際知名策展人、羅馬21世紀藝術博物館(MAXXI)藝術總監侯瀚如、深圳都市實踐建築設計事務所兩位創辦人劉曉都和孟岩聯手策劃,以「城市共生」為主題,作為「對於當今世界和中國城市化現實的批判性解讀,也是提出另一種未來城市圖景的嘗試。」(註3)
藝術造城與士紳化:城中村的生存與未來
城中村:從推倒重建到記錄和搶救
雖然主展場首次選址城中村舉辦,然而深雙從2005年第一屆就關注城中村的議題,設有「城中村單元」,並且往後歷屆也不斷梳理和探討城中村在城市和社會結構中的角色與作用。深圳城中村的數量號稱全國之冠,聚集了深圳50%以上的人口,城中村的治理和更新,自2000年代中期起成為城市更新和規劃的重點—當時,持續強力推動城市化的深圳市政府,正醞釀一場大規模的城中村改造運動:2004年10月召開全市違法建築清查暨城中村改造動員大會,翌年編制完成《關於深圳市城中村(舊村)改造暫行規定的實施意見》;緊接著2006年,從漁農村「中國第一爆」開始,高速展開新一波城市更新工程,數百個城中村按「推倒重建」、「局部改造」和「綜合治理」等方式,陸續從深圳地圖上消失。
這波消滅被視為城市「毒瘤」的城中村、造成大批人口遷移的運動引起了許多關注,對土地、利益、公平、正義等問題展開探討,許多人也開始自覺地以各種方式記錄和保存城中村的記憶。其中最著名的包括白小刺(沈曉鳴)自2004年起,花了四年時間,用鏡頭捕捉了深圳近60個城中村日常生活的影像,他認為「城中村才是最能代表深圳,最具深圳氣息」。《南方都市報》深圳新聞部甚至發起了「搶救城中村」項目,深度採寫數個城中村的拆遷過程,梳理深圳城中村的歷史與當下,並提出城中村變革的各種可能性。(註4)
去年,深雙再次聚焦城中村,為南頭古城量身訂做改造更新的項目,此時,深圳城中村的數量已從原先1,000多個剩下320個,城中村的未來也面臨一個新的關鍵時刻。根據深圳市50%生態線、30%工業用地的土地規劃政策,再扣除掉醫院、學校、公路等基礎設施配套用地,深圳可作為商業住宅開發的土地愈來愈稀缺,城中村益發成為開發商覬覦的對象。另一方面,城中村自發違法搭建的密集建築群,其中存在的消防隱患和髒亂差的市容,改造和更新是必然注定的。
呼喚一種多元共生的城市模式
本屆深雙策展團隊通過對南頭城的研究、介入和實際改造,強調城中村層次交疊的空間與活色生香的生活氣息,藉此「呼喚一種多元共生的城市模式」,為至今單一的城市更新模式和同質性摩天高樓的城市樣貌,提供另一種不同的思維和實踐方式。本屆深雙雖於2016年10月即定調為「城市共生」,然而去年11月份北京因大舉拆除違建,強力驅趕住戶,迫使數以萬計的「低端人口」遷徙,一度引發輿論熱議,由深圳市人民政府主辦、因此可視為代表官方立場(或至少被官方所認可)的深雙強調「城市的包容性和對他者的尊重」,體現對城中村「蓬勃的自下而上的自發潛力」的認同,不僅耐人尋味,也別具意義。
如果說深雙主展場—南頭城正在上演的,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幾乎每個城中村不可避免的戲碼,此處的情況顯得更加複雜。它不是1978年改革開放後,被快速擴張的城市所包圍的農村村落;其「城」史可以追溯到東晉時期,曾是漢代番禺鹽官駐地、明代東莞守御千戶所城、及滿清新安縣衙所在地,1953年縣城及相應的資源從南頭遷至蔡屋圍,南頭的發展步伐才逐漸滯後成為「村」。在上個世紀1980年代,和許多城中村的發展一樣,因為出租房市場的需求和龐大利潤,這座具1,700年歷史、至今維持明洪武時期街道佈局的古城址上,自發快速地造起了低矮擁擠、握手樓式的違章建築群。今天的南頭古城,典型的城中村高密度樓群樣貌和特有的「前現代化」生活氣味:家庭式作坊、小餐廳、雜貨鋪,交錯著城內十餘處省級和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和歷史建築,甚至還有工業廠房,多樣化的建築和空間型態,堪稱深圳數百個城中村中最具特色之一。
自成立以來,深雙一直扮演著深圳城市更新的催化劑,歷屆通過創意使用舊工業建築,帶動了「華僑城創意文化園」的形成,以及蛇口產業轉型和城市更新,這次同樣被賦予了催化南頭古城蛻變升級的角色。事實上,十多年來,如何保護、利用和改造南頭古城的方案和規劃一直不斷。2013年政府當局確立了南頭古城「就地保護,活化整治」的方針,提出「基本保留街區格局……通過引入文化、旅遊、商業等元素,開發古城歷史文化和商業價值」的方向。2016年11月初,幾乎就在深雙公布策展團隊名單和展覽主題之後,南山區人民政府與深業集團有限公司、深圳控股有限公司簽訂雙方戰略合作框架協議,本著「政府主導,企業參與,合作共贏」的原則,在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南頭古城保護建設、產業園區建設運營管理等方面開展全方位戰略合作。
徐坦的作品《村雨計畫》以木、竹、藤條搭建成一個戶外篷子空間,作為提供討論、放映活動的空間,並邀請由一群藝術家在廣州西三村成立的「西三電影製片廠」、上陽台(廣州)、觀瀾鼇湖老村(深圳)等團體共同參與。圖│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
藝術造城與士紳化
針對南頭古城的保護和建設將多大程度受本屆深雙「城市共生」理念的影響,目前難以確定,然而,本屆深雙至今對南頭古城的介入和改造,與深圳市政府和南山區政府將南頭古城打造成集人文歷史、藝術創意、旅遊休閒於一體的設計小鎮的藍圖,卻顯得異常契合。為迎接深雙舉辦所啟動的一系列升級改造工程,拆除的兩間鐵皮屋原先為服裝和雜貨商鋪,如今換上在本次雙年展中作為書店、論壇、講座、展覽場所的兩棟新建築,位於中山南街和東街;而構成城內T字型的中山南街、東街和西街,正是政府改造規劃中的第一步。根據藍圖,中山南街是作為古城歷史文化的形象展示櫥窗,中山東西街則為傳統商業和創意概念餐飲的步行街。另外三棟工業廠房和兩棟宿舍因作為主展廳被下令遷移—這些廠房計畫在深雙結束後用來發展文創事業。政府也借助舉辦深雙的契機,加速啟動南頭古城的大規模整治。深業集團為南頭古城六家店舖實施了七日「煥新計劃」,除了新引進飛地書局外,另五家均為南頭古城老字號(經營十年以上)店舖,旨在「通過注入文化和藝術元素,進行店面改造升級,帶來更新生活的示範」。詩人張爾開設的飛地書局,除了供人閱讀、買書,樓上還設有作家和藝術家駐留和展覽的空間。中山南路上一家農民房也蛻變為符合當代年輕人品味、結合咖啡吧和共享辦公空間的休閒空間。
南頭古城的士紳化(gentrification)已經開始。從紐約到柏林、從巴黎到舊金山,在全世界大規模展開的士紳化進程如出一轍,都是藉由住屋更新、產業升級來改變人口結構。媒體發布會上,針對一位英國記者關於士紳化的提問,深雙組委會秘書長、深圳市規劃和國土資源委員會副主任薛峰直言不諱藝術造城的影響:「雙年展還沒開幕,房租已經開始漲了。」策展人侯瀚如則提醒不要把城中村浪漫化了。的確,超高密度、環境髒亂的城中村,不該被看成是一種選擇的理想生活方式,而是無可奈何的選擇。然而城中村交通便捷、租金便宜,確實為低收入階級、職涯剛起步的年輕人解決了住房問題。政府也多以髒亂差為理由來整頓(或消滅)城中村,經常採取的手段是與房地產開發商聯手,徵收農民土地,這當中牽扯了政府、開發商、物業持有者之間的角力,然而真正的居民、即租屋者多半無權置喙。所謂的低端人口只能被迫一再遷到更偏遠的廉租地方。
如果說商業開發和士绅化最终不可避免,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卻在於是否能夠保護社會底層人民的利益。然而,這次深雙數百項參展作品當中,居住正義幾乎是個缺席的話題。(註5)當我們在探討城中村的生存與未來時,我們勾勒的圖景,不論建築或城市空間的模樣如何,街道上、房子裡是什麼樣的人呢?今年深雙年齡最大的參展者—現年94歲的建築藝術師弗萊曼(Yona Friedman),早於1950年代末期即提出:不論城市規劃、基層建設或建築,其決定與設計不該只靠建築師,而要賦權使用者。對於南頭古城的改造與更新各有所見的政府、土地開發商、建築師和藝術家,他們腦子裡設想的使用者是誰呢?
第七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城市共生」展覽現場。圖│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
賦權村民
這次深雙同時讓人看到藝術家和建築師與城市規劃者之間非常不同的關注點以及思考和工作方式。建築/城市板塊中的作品,不少從宏觀角度或個案研究來談城中村的發展和更新,同時提供全球視野不同地區城市規劃和發展的經驗,並展開對未來城市的想像。藝術板塊則提供了非常不一樣的角度和感知性。這兒沒有宏觀的論述或學術性的分析和闡釋,而是藝術家從個人的角度,對現代城市生活中,個人與街道、家居、公共空間和社會生產等不同面向的感受和反思。
徐坦把自己的展覽機會和更多人分享,《村雨計畫》邀請三個團體來他所搭建的一座亭子中展示他們的工作。首先展出的是去年初由一群藝術家在廣州西三村成立的「西三電影製片廠」,著眼於西三村問題的挖掘和呈現。開幕當天,數十名廣州西三村的村民搭大巴前來參加「鴨飯放映會」,共享藝術家親手掌廚的鴨飯,聽藝術家彈唱,現場還放映了紀錄片《村民記者》。由西三村村民拍攝白沙洲即將被拆遷、深圳最大城中村—白石洲,並在南頭古城放映,通過這部紀錄片,三個城中村的命運交叉在一起,相互呼應。通過協助村民拍攝和記錄城中村,「西三電影製片廠」的藝術行動不僅介入現實生活,並且把話語權交給了城中村的村民。與《村雨計畫》同樣具有開放共享價值,並且賦權給村民的是台灣藝術家陳界仁的《流動兒童博物館》,他邀請當地兒童想像心目中的美好家園,藝術家再將他們的畫加工製成可轉動的連環畫軸,牆上文字說明的作者寫的是這群小朋友們的名字。
在一片城市發展與更新改造聲中,藝術家對個人生存狀態的感受反而彌足珍貴。很多作品犀利地反映了快速全球化和城市化下,人日常生活中所承受的壓力以及和環境之間的緊張關係,和靈魂對掙脫這一切束縛的渴望。藝術家經常也是現代社會的邊緣人,他們的感受在很大的程度上和城中村居民相仿。

註1 2005年在深圳成立,自第二屆起與香港串連舉辦,改名為「雙城雙年展」。雖名為「雙城」—深圳稱深港(UABB),香港稱港深(UABBHK)—在深圳和香港舉行的展覽更多是精神上的相互支持,實質上各自為政。例如今年香港展覽早深圳三天開幕,主題訂為「城市執生:留得青山在的傳奇」。註2 除了南頭古城外,另有五個分展場設在羅湖、鹽田、光明、龍華的城中村。註3 以上引述皆摘自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官網。註4 《南方都市報》將這些文章集結成《未來沒有城中村—一座先鋒城市的拆遷造富神話》,北京:中國民主法治出版社,2011年。註5 少數幾件關於居民受驅趕或釘子戶的錄像,於開幕當晚接受審查時被取消展出。
第七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城市共生
展期:2017.12.06 – 2018.03.17
地點:深圳南頭古城(主展場)、羅湖區、鹽田區、光明區、龍華區(分展場)
余小蕙( 30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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