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薪火相傳
〈至聖先賢半身像〉120人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距今約2500年前,春秋時代的中國處於劇烈的社會變革,孔子首開私人講學風氣,為周遊列國14年團長,設教時間達40年之久,有教無類,桃李天下,其學說思想,對中國千年來的社會影響深遠。
不論是弟子數「三千」或是菁英門人「七十二」,皆非實際數字。在記錄孔子言行最直接的著錄《論語》中,弟子姓名著錄者的僅止於27人,但其他先秦典籍所載遠超過此數。《論語.先進第十一》載明經孔子欽點的「四科十哲」:「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此十人也就成為孔門最耳熟能詳的菁英高材生。從孔子所列四科的順序,或也可一窺其心中所重。「德行」為本,居首要;「言語」指人際應對時的辭令技巧;「政事」乃政治管理之才;以「文學」,六藝學術為末。
國立故宮博物院「萬世師表—書畫中的孔子」之〈至聖先賢半身像〉,即展有孔子和弟子十哲像,依次為:孔子、顏回、曾參、孔伋、孟軻、閔子騫、冉伯牛、冉雍(仲弓)、宰予、端木賜(子貢)、冉求(冉有)、仲由(子路)、言偃(子游)、卜商(子夏)。〈至聖先賢半身像〉出自於清宮「南薰殿」圖像,共60開120像,從孔子到元代許衡,以先秦孔門弟子為多,可謂歷代儒家群像,就各幅畫作筆法風格觀,為多人合作所繪。據畫上黃籤題識,孔子的封號「大成至聖文宣王」為元武宗大德十一年(1307)所加封,他並在詔書中稱孔子「師表萬世」,清康熙皇帝則為孔廟大成殿親自題匾「萬世師表」。據顏回封號「兗國復聖公」、曾參為「郕國宗聖公」、孔伋是「沂國述聖公」、孟軻乃「鄒國亞聖公」,則可推測繪製時間為元文宗至順元年(1330)追封孔子各大弟子公爵後。但時間下限為何?南薰殿圖像乾隆帝指示「缺者弗復追補,遠無徵也」,皆為明代以前畫家手筆當無異議;若以整套冊頁從祀孔子的儒者畫像來看,至順元年董仲舒列入從祀,但畫像卻未在該冊內,不知是否為遺缺?而順帝至正二十二年(1362),從祀的楊時、李侗、胡安國、蔡沈、真德秀五人,皆不在此套冊頁內,或可初步推測此年為繪製時間下限。歷代儒者一方面雖是「以師為貴」,但也正因為他們而承繼了儒學道統,使之延續。
陪伴至聖先師左右
道統「四配」的形成
南薰殿藏古帝王聖賢圖像,歷經宋、元、明三代而成,具政權一脈相傳之正統性意涵,清宮所藏含括歷代帝后像和儒家聖賢像二大系統,乃「治統」與「道統」並置,表示著「治教合一」,「以示帝統相承,道脈斯在」。帝王透過尊崇與祭祀孔子來鞏固政權,最早可上溯於漢高帝劉邦「以大牢祠孔子」,他創帝王祭祀孔子之先例;後東漢永平十五年(72),明帝「幸孔子宅,祠仲尼及七十二弟子」,則首開弟子從祀於師之例,並奠定了此後以弟子附祭的模式。孔子由家廟漸轉變為官廟,歷代的「從祀」弟子意在「佐其師(孔子),衍斯世之道統」。入祀孔廟之殊榮遠逾俗世的爵封,成為儒者至高的歷史定位,從祀儒者的名單亦隨著儒學道統觀發展與政治因素而有所不同,其演變成為一部欽定官修儒學史,體現出歷代儒學的正統觀。陪祭孔子的最高等級為「配享」,位居殿堂,〈至聖先賢半身像〉冊造像之顏回、曾參、孔伋、孟軻,是南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所確立之「四配」。
◆復聖 顏回
顏回配享最早,地位穩固。顏回, 字子淵,小孔子30歲。他是孔子最稱讚的第一高徒,畢生追隨孔子,居德行之首,其形象為何?《論語.為政第二》:「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孔子說,我和顏回講話,一整天他默默聽著,不提出異議質疑,好像笨笨的。但考察其私下言行,顏回能發揮我講授的思想,顏回並不愚笨。子貢稱他「聞一知十」,孔子亦自嘆弗如。當魯哀公問孔子,哪位弟子最為好學,孔子答:「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顏回29歲時頭髮盡白,或許是進德修業太過努力,年約41歲即過世,孔子悲慟:「天喪予!天喪予!」顏回是儒學「仁」的典範表率,〈至聖先賢半身像.顏回〉不因「一簞食,一瓢飲」面黃肌瘦,卻彷彿有著「大智若愚」的木訥之感,或許正因為顏回的早死,現存畫像中多無鬍鬚,在北京故宮藏宋人〈七十二賢像〉卷、首都博物館藏〈孔子弟子像〉卷中,更作少年形象。顏回配享孔子甚早,東漢禰衡作〈顏子頌〉記有「配聖饋,圖辟雍」句,三國魏正始年間(240~249),「以太牢祀孔子於辟雍,以顏淵配」。唐代以前,孔廟祀典以「孔、顏」連稱,可見顏回之地位。
◆亞聖 孟軻
孟子,名軻,其出生距孔子過世已有百年。孟子為孔子學說的發揚者,在政治思想上有更進步的見解,提倡仁政,以民為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在《孟子》中,出現不少帶有辯論形式、深刻犀利的辭句,其氣勢充沛,個性鮮明。其門人公都子對他說:「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答:「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然後接續說了近500字的原因,「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我也是想要端正天下的人心,滅絕謬誤的學說,抵制偏頗的行為,去除放蕩無禮的言論,來繼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聖人的遺志,哪裡是喜好爭辯?我是不得已的啊!能夠抵制楊朱、墨翟的言論,才是聖人的門徒啊。〈至聖先賢半身像.孟軻〉臉龐清瘦,頗能讓人感受其深刻的哲思辯理模樣。唐中葉後,《孟子》漸受重視。韓愈力斥佛、老思想,推崇孟子為道統繼承者,〈原道〉:「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宋初因尊崇韓愈,進而孟子之學崛起,儒生以繼承孟子為志業,程顥:「孟子沒而聖學不傳,以興起斯文為己任。」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中,即以《論語》、《孟子》為兼經同科取士,《孟子》也就成為天下士子的必讀典籍。孟子地位的提升,終促成元豐六年(1082)孟子受詔封為「鄒國公」,元豐七年(1083)「以鄒國公孟軻配食文宣王,設位於兗國公(顏子)之次」。
◆宗聖 曾參
第二位入祀配享的應是曾子,但一度中輟。曾參,字子輿,少孔子46歲,以孝為名,是二十四孝「齧指痛心」故事之主角。《論語.先進第十八》記「參也魯」,可想見其資質魯鈍,也不在十哲之中。但其「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每天反省自己:為人謀事是否盡心盡力?和朋友相交是否誠信?老師所傳授的知識道理,是否能實踐?曾參講求內省修己,在孔子過世後,於魯國洙泗之間教學,學生眾多,是孔門傳學的重要人物。《孝經》為孔子向曾參講述孝道之言論,作者應是曾參及其門人後學。 《孝經.開宗明義章》曰:「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孝的三階段層次:開始於侍奉父母,居中是侍奉君長,最終修養自身以立於世。)將孝順與忠君連結,受到統治者看重。「漢制使天下誦《孝經》,選吏舉孝廉」,貞觀十四年(640),唐太宗觀釋奠禮於國子學,特詔孔穎達講《孝經》,並加注疏。曾子的地位隨著《孝經》的政治聲勢而水漲船高。唐睿宗太極元年(712)「釋奠以曾參配」,為曾子配享之始,然至唐玄宗開元八年(720)中輟,詔:「顏回等十哲,宜為坐像,悉令從祀。曾參大孝,德冠同列,特為塑像,坐於十哲之次。」曾參入十哲,配享者僅止顏回一人。北宋初年,《大學》、《中庸》由《禮記》的諸多篇章中單行別刊,意義非凡。被視為《大學》作者的曾子聲名更隆,《中庸》的作者孔伋地位亦隨之提升。
◆述聖 孔伋
「四配」中最晚入祀孔廟的為孔伋,但也是升級速度最快者。孔伋,字子思,為孔子之孫,孔伋之學上承曾參等前輩儒者,下啟後學孟子心性之論,在儒家學派的發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中庸》對於道德心性修養,以及天、人關係的討論,深入精微,受到宋理學儒者們的尊崇重視,被視為「孔門傳授心法」。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朝廷以「聖人之後,孟氏之師,作為《中庸》,萬世景仰」,追封為「沂水侯」。徽宗大觀二年(1108),子思奉詔入祀孔廟。南宋時朱熹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合為「四書」,並注釋著有《四書集注》,成為天下士子的必讀書目。他在〈論語序說〉引錄《史記.孔子世家》「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下注:「弟子顏回最賢,蚤死,後惟曾參得傳孔子之道。」於「字子思,作《中庸》」下注:「子思學於曾子,而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近思錄》又言:「孔子傳之顏、曾,曾子傳之子思,子思傳之孟子,遂無傳焉。」不斷地加強「孔子—曾子—子思—孟子」道統承繼的義理體系。理宗端平二年(1235),詔子思升為「十哲」。紹定三年(1230),理宗親自撰寫〈道統十三贊〉,定伏羲、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到周公、孔子、顏回、曾參、子思、孟子為一脈相承的道統,並由馬麟作此十三聖賢畫像。今日僅存伏羲像、堯帝像、大禹像、商湯像和武王五幅像,考此五幅全身立像巨軸,為正式的廟堂之作,而馬麟以理宗面容所作,亦寓藏著理宗為道統繼承者之意,這批作品原為「南薰殿」圖像,今藏於國立故宮博物院。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詔封曾子「郕國公」,子思「沂國公」,與顏回、孟子同配享,遂成為定制。「四配」究其本意,如朱熹言:「配享以當論傳道,合以顏子、曾子、子思、孟子配。」
孔子及弟子圖像
孔門生活故事多
今日孔廟所祭皆為木主牌位,此制為明嘉靖九年(1530)所定,明世宗廢孔廟受祀者的爵號,孔子不再稱王,所祭為「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四配則不再稱公,而為顏回「復聖」、曾子「宗聖」、子思「述聖」、孟子「亞聖」。推此之前,祭祀孔子為畫像和塑像。孔子及弟子像由來甚早,《後漢書.蔡邕列傳》:「光和元年(178),遂置鴻都門學,畫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漢司隸校尉魯峻冢前石祠「孔子及弟子七十二人形像,像邊皆刻石記之,文字分明。」漢時,不論在教育機構和墓葬中都已出現。《漢書.藝文志》上載有《孔子徒人圖法》二卷,或許顯示當時已有描繪孔子弟子的圖像定式。此次故宮所展東魏興和三年(541)刻〈李仲璇修孔子廟碑〉,即記兗州刺史李珽修繕孔廟頹牆,復塑孔子容像,且為孔門十賢立像之事,此碑也是目前所知最早明確為孔子及十弟子塑像的紀錄。
此次展出的〈至聖先賢半身像〉,雖無法確知繪畫背景緣由,但觀之可追摹揣想先賢先儒之事蹟,且讓我們於「四配」外,談談「十哲」。這十位高材生中,就屬宰予最為叛逆。《論語》所記,除列入言語科一事外,孔子對他都是批評。個人事蹟中,尤以白天睡覺最為出名。《論語 . 公冶長第五》:「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孔子看到宰予白天睡覺,明著罵他,罵完還說:「我對他有什麼責怪呢?」並且補刀說,看到宰予的行為,今後我要聽人說話,還要觀察他的行為,看看是否言行一致。孔門弟子「問仁」者多,宰予問:「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如果井裡有仁,要跟著跳井嗎?宰予以質疑法反問,提出從仁與「盲從」間的思考,總帶有種挑釁意味。此中言辭交鋒,宰予不虧是言語科菁英。但門生中最讓孔子生氣,欲趕出師門的是冉求。魯國三家權臣,季康子的權力最大,他擁有最多的土地,比當時天子的宰卿周公還要富有,冉求為季康子家臣,為主斂財加徵賦稅,讓孔子大斥:「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不論是宰予或冉求的故事,《論語》都生動記錄下孔門師生間的精彩實況對話。面對這麼多可愛又可恨的學生,無怪乎,孔子曾說:「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賴毓芝〈文化遺產的再造:乾隆皇帝對於南薰殿圖像的整理〉,《故宮學術季刊》26:4(2009夏),頁75~82。
黃進興〈學術與信仰:論孔廟從祀制與儒家道統意識〉,《新史學》5:2(1994.6),頁1~82。
郭果六〈聖、王、賢、儒—漫談孔廟的祭祀體制〉,《故宮文物月刊》22卷6期(2004),頁90~103。
台北市孔廟儒學文化網(http://www.ct.taipei.gov.tw/zh-tw/Home.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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