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被譽稱為「賴神」的台南市長賴清德，這回為興建中的台南市美術館（簡稱南美館）的董事會與館長人事，選擇力挺在地畫家陳輝東的地方勢力，捨棄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林曼麗堅持的國際當代接軌高度，使整座美術館未來的定位走向，備受關切。
傳統沙龍美學V.S.當代藝術思潮
事件中關鍵人物是陳輝東，一位重要級在地藝術家，他指出，建立大台南為文化歷史大都，是每一位台南子民的心願，催生美術館訴求，從郭柏川開始，喊了足足60年。現在好不容易可以蓋一座具有本土特色，精緻又舒適的美術館。台南已經慢了30年，許多好作品早已納入有錢人藏家手中，將來南美館的收藏，會大力鼓勵畫家、收藏家、企業主捐贈。「早年，千人美展是我辦的，當時成為美術界的瘋狂運動，人人以參加千人美展為榮。台南文化中心截至目前，還保持全國第一名，台南人很有品味的，不要把別人都當外行人。（…）我投身南美館籌備會已七年了，一開始，我就超過65歲，當時因為大家不看好，沒有人嫌我老，現在美術館已付諸興建，有模有樣了，大家回頭嫌我老，嫌我傳統品味，這樣有天理公道嗎？！（…）今後董事會將做為館長後盾，人事安排、風格訂定，實質運作，都會交給館長決定。」陳輝東漲紅著臉，打開話匣，激動訴說他催生南美館，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以及百般被嘲諷的不平之鳴。
今年2月，台南市議會公告施行《台南市美術館設置自治條例》，成為台灣第一座法人化美術館，3月，成立董事會，由陳輝東順水推舟，被賴清德從籌備委員會召集人指定為第一任董事會董事兼董事長。接著，79歲的陳輝東又以董事長身分，推薦70歲的佛教藝術史專家林保堯，出任南美館開館館長。當人事案在董事會以無記名方式投票表決，因為事前沒有公開對外舉才，董事長與館長人選的產生不夠透明，林曼麗以董事身分在會中呼籲回歸法人化制度，但沒有被採納，投票結果以9:1，通過館長人事案。這番過程，被外界質疑是黑箱作業，且董事會平均年齡偏高，尤其董事長與首任館長都超過自治條例規範的70歲，引發外界關注與撻伐。身為行政法人化催生者，身任籌備委員會委員及董事會董事的林曼麗在多日後，召開記者會，提出三點聲明，同時宣布退出董事會。這下子有如悶鍋鍋蓋被掀開引發盪漾餘波，成為藝術界近期的熱門話題。
興建中的台南市美術館。圖│南美館民間監督社群
人事任命的黑箱疑雲
很明顯，市長賴清德對於南美館從催生到付諸興建，地方的努力，功不可沒，他非常疼惜與尊敬陳輝東這股代表在地台南人的土地情緣。初期，賴清德市長禮聘象徵台南女兒身分的林曼麗加入籌備委員會，希望借重她大半生的國際博館經驗與藝術學理，落實在台南鄉里。賴清德認為，倘若林曼麗能與陳輝東保持合作關係，互補優勢，共同為台南著想，既有國際高度，又能在地深根。但對美術館專業認知的明顯差距，以及應對處事風格迥異，難以持續合作。林曼麗的優越自信，做了許多她認為專業美術館該做的，例如，出國考察、開館前論述、出版、公共藝術提前與建築體同步思考。然而，看在父權文化下成長的陳輝東眼中，是背著董事長造神、強出頭，格格不入。當到了必須二選一的攤牌關鍵時刻，賴清德傾向以更多「敬老」做考量，優先於「尊賢」，使整個盤局逆轉，讓林曼麗感到受傷。有了市長的力挺加持，陳輝東更升高了他對美術館的使命感層次，與市府緊鑼密鼓協商內定董事人選外，親自欽點首任館長，多位人選共同特色是資歷完整、年高德劭，巧合的高齡。
4月14日，董事會已準備好通過林保堯出任首任館長，但林曼麗不以被邀請的客卿「董事」角色自許，在會中嚴肅發言，強調建立透明、公開，甚至更良善機制下，才能昭公信，她強調表示對事不對人，並提出幾個癥結點：「自己也處於內部資訊完全封閉，或刻意被架空。從沒能早點知道董事會的組成過程，未能提供意見與協助。」林曼麗特別強調，董事會不能夠用鴕鳥的心態一昧地說「依法行政」；即使已經依法行政了，是需要「另訂遴聘辦法」，因為自治條例跟組織章程裡面不可能詳列實施細則。董事長提名館長，也是一樣，董事長提請董事會通過人選，在自治條例跟組織章程之外，也必須另訂一套遴選辦法，以取得正當性與社會的支持。結果，她說她的，當天還是以無記名投票通過林保堯任首任館長。9：1，只有她對事不對人，在未訂遴選辦法前，投反對票。孤鳥處境，昭然若揭，這番發言，連紀錄都被省略。
「南美館要行政法人化，最初是我要求，是我主張，也是我所推動的，我除了要對自己負責，也要對社會大眾和歷史負責，提出這些建議是我的職責所在。」林曼麗耿耿於懷。她認為南美館法人化是大是大非的問題，自覺不被尊重。會後，她難過到生了場大病，但因吞不下這口氣，做了退出董事會決定並發表聲明，暗示董事會被地方士紳操縱，捨公開徵才，而推口袋人選，讓公民參與淪於空談。
具有示範意義的台灣首座法人化美術館
南美館，位於台南市中西區，原本只把舊台南警察署修建加建，呈現新舊並容的近現代美術館，後來又克服技術障礙，在公11地下停車場上，加蓋當代美術館。兩座美術館，相隔300公尺，集市又分工，頗符合當今「都市細胞擴展概念」的美術館流行時潮，預計2018年前可完工啟用，正好趕上2018年直轄市長改選的大選年，成為賴清德回饋台南鄉親栽培的可貴賀禮，也是他卸下台南市長的漂亮成績單，讓他帶著文化治市、第一座法人化美術館的桂冠，再探城攻頂，延續「神」威。
興建中的台南市美術館。圖│南美館民間監督社群
該案採統包國際標，擔綱建築規畫的是坂茂（Shigeru Ban）團隊。坂茂是日本建築界奇才，20年來持續走訪世界各地災區，協助災民以低成本建造可以循環再利用的收容所及住房，外界給予高度肯定。尤其在2006年把日本神戶市長田區的紙教堂（Paper Dome）遷移到台灣南投埔里，同時又具備日本Nemu之木美術館、龐畢度中心梅斯分館、阿斯彭藝術博物館（Aspen Art Museum）以及2000年漢諾威世界博覽會日本館諸多經驗，由該團隊主持南美館的興建，應該是不可多得的品牌效益，各方期待殷切。現在林曼麗退出，據聞坂茂團隊緊張不已，後續工作推展，是否會增加變數，外界憂心忡忡。
2018年一晃就到，南美館對賴清德來說，是加分，還是扣分，在在值得觀察，畢竟，台中國家歌劇院、故宮南院，都殷鑑不遠。台灣政壇有一個趨勢，有心摘登高位的政治明星，都不約而同地動起蓋美術館念頭，林佳龍、鄭文燦都是，這些當權的政治菁英，各個摩拳擦掌，動念開放國際標，邀請國際建築大師，打造明星美術館建築。
另外，落實軟體先行硬體，開館前已出版中英雙語館刊，訪問各國知名美術館長，思考定位，極受好評，但因充滿林曼麗意志與價值觀，頗有曲高和寡之議，在林曼麗離開董事會後，是否還能繼續，外界並不樂觀。原本箭在弦上的開館展覽規畫，美術館定位論述，公共藝術規畫，在董事長陳輝東口口聲聲強調交給新館長林保堯決定，彷彿預示著未來方向的徹底改變。由於南美館是第一座法人美術館，帶頭示範意義重大，帶領公立文化機構走向靈活彈性的組織結構，避免官僚僵化與非專業化，深受矚目。
然而，回頭審視林曼麗請辭南美館董事所發表的三點公開聲明，不難看出冰山角下的隱憂。
1.美術館本屬社會公器，行政法人美術館更需政府與全民的監督與參與；唯有透過公開透明的機制，建立良善嚴謹的董事與館長選任制度，才能取得正當性和公正性，並獲得社會大眾的認同與支持，此乃是行政法人能否成功之基石，也是美術館永續經營的重要關鍵。
2.呼籲南美館董事會，應正視並回應藝術社群及群眾疑慮之所由，並以高標準要求自身之社會責任與使命，為國內行政法人美術館的發展，建立典範，時猶未晚。
3.南美館自規劃設計開始，即朝向21世紀新型態美術館發展；從硬體建設到軟體的營運管理、展覽規劃、與群眾的互動連結，與城市街道的關係等等，都有別於傳統美術館的思維；期許未來的南美館經營團隊，能秉持前瞻創新的視野、藝術專業知能、無私與公正開放的心胸，為台南市民，也為台灣美術館事業開創新的里程碑。
眾所周知，林曼麗一直把南美館的打造，視為提升當代藝術國際能見度與專業高度的目標，嘔心瀝血，她希望台南可以參考日本金澤21世紀美術館的定位，跨出地方視野，與國際接軌。她穿梭在與日本坂茂建築團隊，引進原研哉（Kenya Hara）為美術館量身打造視覺界面，讓台南讓人耳目一新。
然而，做決策的賴清德，畢竟是靠地方選舉起家，有著更多地方人脈糾葛的考量，尤其寒門出身，他對人情義理的思考很深入。據描述，林曼麗辭掉南美館董事，對他也是刻骨銘心，讓他心情低落，有苦難言。因為美術館董事，是他親自授予，但辭董事，卻沒有先向他告知，連一通電話照會都沒有，他難以釋懷。據強調，賴清德曾多番查證了解，法人美術館的人事決策，董事長、董事成員年齡偏高問題，也都有前例可尋，非台南首創。其實，人才不嫌多，台南需才孔急，兩年任期之後，勢必全面改組，會有新的組合。賴清德自問，美術館從籌備以來，跌跌撞撞，能走到今天，已經不容易，批評者是否都能通情達理。他認為，會做事，也要會做人。他把台南人喊了60年的美術館，打造出來，為什麼只有批評，沒有鼓勵？
的確，興建南美館，確實喊了60年，這回，賴清德說真說話算數，落實以「文化治市」、「圓台南人世代未圓的美術館夢想」，是值得喝采。然而興建美術館是千秋大業，牽涉到極高的專業，南美館在七年籌備中，好不容易走出好的開始，品味與定位的堅持，在通情達理，兼顧地方人和生態之外，美術館專業，不該也不能做妥協。
林曼麗的痛苦，在於她是法人化的催生倡議人，不能任由法人化被扭曲，淪為虛應故事。沒有林曼麗的南美館定位品味，令人擔心。雖然位處南台灣，但南美館定位，絕不該只是地方館。而開館展，是外人對嶄新美術館，極重要的第一印象，當代藝術發展，日新月異，國際接軌的必要性，不必言說，千萬不要淪為「千人美展」式的傳統大拜拜。
看來林曼麗回不去了，而南美館未來的路線、品味與高度，一切看賴清德的持續智慧與選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