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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蕉風椰雨:王家衛電影中的「東南亞宇宙」

【高森信男專欄】蕉風椰雨:王家衛電影中的「東南亞宇宙」

身為東南亞文化愛好者,每次觀看王家衛電影總是會深深注意到影片中對於東南亞的敘述。從《阿飛正傳》(1990)、《花樣年華》(2000)到《2046》(2004)等三部影片所構成的「王家衛宇宙」,清楚的交代了1960年代的香港及其所身處的東南亞世界。

蘇里瑪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馬來姑娘,她很美,美的像一朵蛋黃的檳榔花。─劉以鬯《熱帶風雨》(1958-59)

筆者在電影及文學領域是位大外行,尤其是香港電影及文學這一區塊。但身為東南亞文化愛好者,每次觀看王家衛電影總是會深深注意到影片中對於東南亞的敘述。從《阿飛正傳》(1990)、《花樣年華》(2000)到《2046》(2004)等三部影片所構成的「王家衛宇宙」,固然最吸引人的部分是當中天王巨星們所飾演的曠男癡女之間的愛恨情仇,以及導演重塑舊時香港的絕代風華,但對筆者而言,這三部影片所構成的「王家衛宇宙」,其實清楚的交代了1960年代的香港及其所身處的東南亞世界。
1987年的馬尼拉Tutuban Station。(© https://bluprint.onemega.com/tutuban-station-retrofit-ayala/)
從馬尼拉駛向叢林的長長列車
作為三部曲的開頭,《阿飛正傳》以旭仔(張國榮飾)的身世之謎揭開了「東南亞宇宙」的張力。在電影中,旭仔是位被菲律賓貴族生母所拋棄的私生子,後委託上海出生的孫太(或「Rebecca」)作為其養母,將旭仔帶大。
不少對於解謎王家衛電影有興趣的人,都會注意到飾演孫太的潘迪華(Rebecca Pan)。潘迪華在1960年代以翻唱外語歌曲走紅香港歌壇,其出道成名曲為1949年以英語翻唱的印尼名曲「Bengawan Solo」(梭羅河畔)。潘迪華傳唱英語名曲中和印尼有關之曲目,尚有「The Isle of Pulau Bali」(峇里島)。在電影《花樣年華》中,當主角周慕雲(梁朝偉飾)於1963年前往新加坡赴任新職務時,電影便以潘迪華1949年錄製的「Bengawan Solo」搭配椰子樹的身影來做為轉場。
《阿飛正傳》中出現的菲律賓莊園。(擷取自電影《阿飛正傳》)
基本上,《阿飛正傳》的戲劇衝突來自於旭仔和Rebecca之間的衝突,以及旭仔渴求探詢身世之謎的衝動,後來旭仔也確實前往了那座「頭也不回的莊園」。王家衛除了精準捕捉了菲國的莊園文化外,莊園圍籬上所標示的羅馬數字年代「MCMXXXII」(1932年),很有可能也暗示了旭仔的出生年分。除了母子關係之間的道德衝突戲碼外,筆者關心的其實是關於火車站的議題,因為若是對於菲國稍有熟悉的人都會知道火車在菲律賓是種已不復存在的交通工具。
《阿飛正傳》裡出現的菲律賓火車。(擷取自電影《阿飛正傳》)
經過與電影畫面的比對之後,筆者方才確認,王家衛在此種細節上並不隨便。電影火車站拍攝場景Tutuban Station於1892年啟用,持續作為馬尼拉總站至1990年代初期。菲律賓在1980年代全面開始放棄軌道運輸:原本貫穿呂宋島,以Tutuban Station為中心分為南、北兩線的鐵路網,於1988年關閉北線。因此,《阿飛正傳》中所拍攝的熱帶列車,應該是屬於南線,該線路於1993年關閉。Tutuban Station則於1991年開始規劃轉型為大型商場。根據火車站的位置,以及旭仔的習性來判斷,假設旭仔真有其人,則他必定整天在Escolta的高級區域花天酒地。可惜的是當《阿飛正傳》拍攝團隊抵達馬尼拉時,該區域(影片也有可能是在Intramuros區拍攝)已經淪為舊市區的貧民窟,因而給予觀眾電影中蒼涼破敗的印象。
1965年動盪的新加坡,圖為當時發生的恐怖攻擊炸彈事件。(© The Straits Times)
身影模糊的新加坡
除了菲律賓外,新加坡在三部曲中的《花樣年華》及《2046》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可惜的是,新加坡相比於《阿飛正傳》中的馬尼拉,並未被賦予較多的異國風情描繪。因此可以說,新加坡在「王家衛宇宙」中扮演了某種香港的「鏡像世界」。基本上,電影中的場景鋪陳都和1960年代香港沒有太大差異,只能透過一些微小的細節來發現影片中的場景已經轉移到了新加坡:譬如說周慕雲的房東先生穿著沙籠裙,以及每次影片角色在街頭排檔用餐或在賭場中聚賭時,都可發現背景的路人有刻意安排穿著上batik服裝。
《花樣年華》中周慕雲(梁朝偉飾)與新加坡房東。(擷取自電影《花樣年華》)
新加坡的模糊,或許也反映了1960年代該地的現實。在電影中,周慕雲與死黨阿炳於1963年抵達新加坡,後於1966年離開回到香港。一方面這暗喻了王家衛所參考的作家劉以鬯,曾於1950年代短暫待在星馬地區,並於當地的親國民黨系統報社任職。但另外一方面,若熟悉新加坡歷史的朋友,會對1963年及1966年感到非常敏感。因為1963年9月16日,新加坡以馬來西亞的一份子共同脫離英國獨立,成立馬來西亞聯邦。但1965年8月9日,新加坡被迫脫離馬來西亞自立。周慕雲滯留新加坡期間,完整的經歷了新加坡從馬來西亞聯邦一直到獨立的風風雨雨與社會動盪。
甫剛獨立的新加坡社會動盪,失業率高漲,且左右派之鬥爭達到新高峰。新興的共和國決定走向去中國化的路線,周慕雲代表的同時是華語文人在新興共和國之中已無立足之地,因此不如歸去。
1966年,訪問金邊的法國總統戴高樂將軍。(© The Cambodia Daily)
關於金邊,以及身分、及性命的十字路口
王家衛所描繪的1960年代東南亞(當時東南亞亦包括香港)正值冷戰巔峰,導演對於新加坡當時的衝突及風雲隱而不談,但在電影《2046》中卻有強化1967年香港「六七暴動」所造成的影響。在「王家衛宇宙」中,1960年代的曠男癡女除了追逐愛與性之外,在私情小欲的世界中,這些俊男美女也不自覺地被捲入了身分選擇的十字路口。
雖然每個人離開、或選擇留下的原因,都與龐大的國族敘事看似無關:不外乎是因為工作、生計、個人情感因素。但在這種看似仰賴個人機運的選擇中,看似只是「如果有多一張船票,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的問題,卻可能完全改變個人的國族命運。周慕雲與香港的蘇麗珍(張曼玉飾)若是選擇留在新加坡,他們、以及蘇麗珍的孩子勢必會在1965年之後成為「新加坡人」。最後因為種種的原因,周、蘇兩人回到了香港,也因此就此注定成為了「香港人」。1970年,周慕雲送走了白玲(章子怡飾),此時不僅船票的問題已經進展為「機票」的問題。白玲告別了香港前往新加坡的夜總會工作,這一別不僅是男女私情之別,更是香港與新加坡至此分道揚鑣、天人兩隔的隱喻。
《花樣年華》中的吳哥窟場景。(擷取自電影《 花樣年華》)
有時這種選擇更是關係到性命大事,不能等閒視之。周慕雲於新加坡賭場遇到另一名來自於金邊的柬埔寨華裔美人蘇麗珍(鞏俐飾)。在《花樣年華》片末,周慕雲可能出於新加坡報社的要求,前往金邊採訪1966年9月1日正在柬埔寨進行國是訪問的法國總統戴高樂將軍,電影此時的重點擺在周慕雲趁此次公務出差前往吳哥窟埋藏心中的秘密。筆者先不管這到底是對哪位蘇麗珍的秘密,但是台灣畫家劉其偉確實也是於1965至1966年間拜訪吳哥窟,並留下《中南半島一頁史詩》系列創作。劉其偉是因為身負越戰機場工程師的任務,前往當時正不斷升溫的越戰戰場任職的。
也就是說,「王家衛宇宙」中的曠男癡女們,其所身處的大環境,是個冷戰正在東南亞延燒至熱戰的危險年代(雖然當時周慕雲腦中可能只有蘇麗珍)。1969年平安夜,周慕雲回到新加坡賭場尋找蘇麗珍(金邊),根據賭客提供的小道消息,蘇麗珍很可能回到了金邊。1975年,赤柬政權攻陷全國,金邊淪陷。接著如同好萊塢電影《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s, 1984)中所描述的大屠殺於焉展開,金邊亦於數年之後成為鬼城。如果蘇麗珍當初真的決定回到柬埔寨,她很可能最後獲得恐怖的下場。電影中曾有小道傳聞表示她的一手是因為詐賭而被砍下,雖然與電影敘事中的事實不符(參考短片《手》),但也可視為某種不祥的預言。
除了蘇麗珍(金邊)外,1966年當周慕雲重回香港時,前房東孫太已經因為不堪香港局勢之動盪,移民前往菲律賓。當然根據劇情的發展,可能是暗喻孫太想去尋回在菲律賓失蹤(已死亡)的旭仔。咪咪則是繞了一大圈,先去馬尼拉、後去新加坡,最後回到香港死於情殺。到了1970年代,所有角色人物各自選擇了不同的國族與未來。
「他一直沒有回頭,他彷彿坐上一串很長很長的列車,在茫茫夜色中開往朦朧的未來。」
《春光乍洩》中的臺北饒河街夜市。(擷取自電影《春光乍現》)
20世紀的亞洲離散史詩,以及謎樣的台灣
王家衛的三部曲可視作20世紀華人/亞洲大陸的離散史詩,前接《一代宗師》(2013),後接《春光乍洩》(1997)。北至滿洲、南至廣東的移民,先是匯集於香港,又在1960年代的冷戰時空中於東南亞這幅大背景下輪轉、折騰了一圈,最後於《春光乍洩》所描述的「97大限」中再次面臨出走或留下的生命/歷史課題。但在王家衛的1960年代「東南亞宇宙」中,我們卻絲毫看不到台灣的身影。縱使台灣和東南亞間的關係千絲萬縷,我們卻只能看到由張震飾演的「咪咪男友」,透過情殺來重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的場景隱喻台灣的白色恐怖氛圍。
王家衛對於台灣的想像透露於其1990年代的作品之中,譬如說在《墮落天使》(1995)中飾演台灣移民的金城武,除了本身是「ハーフ(混血兒)」外,還刻意被安排在日本料理店中打工。在《春光乍洩》中,當1997年2月20日新聞正在報導鄧小平去世的消息時,黎耀輝(梁朝偉飾)從台北的飯店中甦醒。黎耀輝晚上前往饒河街夜市,找到小張(張震飾)父母擺攤的夜市攤。在那裏,黎耀輝明白了為何小張總是開開心心的:因為小張永遠有家可歸。然而即使如此,黎耀輝依舊走上了周慕雲的宿命,趕在「97大限」之前回到了香港。
或許王家衛對於台灣想像的「淺嚐」是好的,因為台灣牽涉到其他歷史因素的拉鋸,其實會比1990年代以前的華語文本中所描述的情境更為複雜詭譎。透過王家衛幾處對於舊滿洲國及其遺民的描述,多少亦可發現王於此處的著墨依舊順從華語世界主流,較少有弦外之音。因此從這點可發現,若是台灣真的被王併入了從《一代宗師》到1960年代的三部曲想像之中,也許並非上策。但此議題亦同時暴露了,關於台灣在亞洲20世紀的離散史詩中,相關的研究及創作,仍有待以更為宏觀的視角來補足,以便重新補足台灣自身經歷過的「東南亞宇宙」。
製表:高森信男
高森信男( 82篇 )

策展人、「奧賽德工廠」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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