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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 養殖場

【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 養殖場

Creative Criticism: Farming Field

參訪「生技奇點養殖場」這個基地,是個祕密任務。在神祕地悄悄下機與神祕地悄悄上機之間,所見所聞原是不應留下見證的痕跡。

養殖場(Farming Field)
神的實驗室(Creator Laboratory)
生技奇點(Bio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歸墟現象(Final World Revelation)
基因交流(Gene Exchange)
基因改造(Genetic Modification)
生化變造(Biochemical Transformation)
人工組裝合(Artificial Assembly)
精神不朽(Spiritual Immort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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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訪「生技奇點養殖場」這個基地,是個祕密任務。在神祕地悄悄下機與神祕地悄悄上機之間,所見所聞原是不應留下見證的痕跡。

「生技奇點養殖場」的祕密,乃涉及基因改造、生化變造、人工箝合等祕密技術,所以又被稱為「神的實驗室」。它有兩個版本的開場傳奇。一是神在這裡進行物種改良,決定出最合適為神服務的物種樣態。二是神在這裡培育其攜來的各種移民種子,其中一個物種偷了機密出逃,在場外開始復刻養殖場的歷史。

這兩個傳說都與我輩的起源有關,也影響了我輩面對信仰的態度。更重大的造訪之因,是我輩從沒有停止「拜神」與「造神」這兩大心智活動,以至於視此「生物奇點養殖場」為「歸墟」。「歸墟」既是萬潮歸宗、仿生再起的場域,也是事物的終結或歸宿之所。當人間出現大量「歸墟現象」時,就會產生「生物奇點養殖場」的朝聖熱潮,以便理解自己是神、是人,還是鬼。

有傳說稱,「歸墟」是一座海中無底谷,是深海的大壑;也有傳說稱,「歸墟」是五座仙山飄浮的大洋,是神山的流動載體。這個神聖禁地,據說曾被身高三十丈,能活一萬八千歲的異人入侵,於是大智能人便把它藏起來,凡夫俗子看不見,而前仆後繼的小智能人們則不斷在找尋中。被歸墟吞噬者不知幾許,所以歸墟又被稱為「大能葬地」。至我輩,有能力葬送於此地者,皆視為「歸墟現象」。何以這麼多能人不斷要前進「歸墟」?據考,可能與「歸墟」擁有不老、不死、不朽的祕密有關。「歸墟」上的神山,傳說是鋪金片鑲玉緣,禽獸皆純縞,珠樹皆茂生,華實皆有味,食之皆不老。「歸墟」是所有河流,甚至銀河,都能匯集的無底洞,返迴穿行,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增減。或是說,它猶如是匯通不同時空的紐帶,像極了愛情還活著的狀態。

「歸墟」之不可得,使我輩轉求「聖山」。依一部與山盟海誓有關的經書記載,神山中的參天聖山,為不能浮起羽毛的弱水圍繞,四周還有燃燒不滅的火焰,地形旁薄幽渾,高聳如天柱。高山和歸墟兩處的縱橫軸心深深相連,天中與地中遙遙相對,產生了此福地運轉與繞行的能量。基於弱水不能勝芥,「聖山」外圍應是失重狀態,水才無法產生壓力與浮力。這個失重空間曾經是自由落體的養殖場與操練場。

在遠古,這裡的物種幾乎都能飛天入海,不受重力與壓力的限制。我輩遂視這個神人異獸共處的神祕空間為「生技奇點養殖場」的原鄉。這個「養殖場」,在某個奇點時間出了狀況,導致物種分離。此後,物種形態百搭,有的面惡心善,有的面善心惡,形性無可依據。分支部落也出現了養殖靈魂的食靈族、組製面具的代言者、改變自由基的隨機人,以及神獸派與物體派等分離主張。

(繪圖/張梓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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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技奇點養殖場」,曾作了長期的實驗計畫,最終目的是集納各種生物基因奇點,再培植出理想的代理物種。物種分離與混搭的出現,有墮落之說與實驗之說,而怎麼說,失敗的產品都會變成醜聞。

醜聞是不美的傳說。形象醜否,實來自有功能與無功能的判斷。據養殖場的山海搜奇記載,在合成實驗裡,「人面獸身」與「獸首人身」是二種直接拼湊的發展路線。「人面獸身」中,理想之身都要猛獸型的。例如,長有人臉的「開明獸」,大小與虎相似,但有九個腦袋,每個腦袋上都長著人臉,向東站立,可以守住九個方向的門。此看門虎與看門狗的區別是,牠具有洞察萬物、預卜未來的能力,不會盲目效忠領袖。「屏蓬」也生兩個頭,各在一端意志相對,扯來扯去,可以處在移不動的尺寸之地,極合適擔任某些以不變應萬變的公職。採共臉不共心的原則,這兩獸便易於管控。另外,「狴犴」也形似虎,好訟有威力。此虎視眈眈威風凜凜之相,曾是一種理想的管理者形體參照。

「獸首獸身」中,「蜚」外形象牛,頭部為白色,只有一隻眼睛,有長蛇般的尾巴。當「蜚」進入水中時,水源會乾涸;當它進入草叢時,草會枯槁,是一種性熱的火系物種。「窮奇」大小如牛、外形似虎、毛皮有刺、兩側有翅,其聲肖狗,靠吃人為生,是抑善揚惡之神獸。「諸懷」也是其狀如牛,有四角、人目、彘耳,其聲如鳴雁,同樣靠吃人為生。顯然,人是園區的一種飼料。

「當康」是一種兆豐瑞獸,外形似豬,長著大獠牙,叫聲有如呼喚自己的名字。傳說豐收的時候,它就從山中出來啼叫,用自己的名字宣告豐收將至。如此當仁不讓的歸功行徑,有利於生存,自然也是優質基因。「檮杌」是「開明獸」、「當康」的進化版,其狀如虎卻具犬毛,人面虎足豬牙,尾長一丈八尺,頑固不化態度兇惡,但在惡勢力下仍被進級為有善名的凶獸。「九嬰」是九頭怪獸,既能噴水,又能噴火,水火皆旺。十日並出凶水沸騰時,便跳上岸,見人就吃,吃的時候,還必須配有九樣小碟供品,是有吃文化的一種惡霸。這些氣旺之獸,生存力強,無論有臉沒臉,都面子十足。

娛樂性的養殖物也不少。「渾沌」形狀肥圓、體色如火通紅,長有四隻翅膀、六條腿,五官混沌,卻能夠通曉歌舞曲樂。它經常咬自己的尾巴傻笑;遇到高尚的人,便大肆施暴;遇到惡人,便聽從其指揮。如此善行動又識實務的奇葩,是大能者喜愛的寵物。另有「白澤」,渾身雪白,能說人話,通萬物之情,還能辨識上萬種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驅除方術。此物很少出沒,有大人物出現,會奉書歌頌賢德,以示天下,不是等閒之輩的馬屁精。其語言與辨識他者的基因,備受養殖場重視。智慧高,能聽懂人言者,還有「獬豸」。此物身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樣貌似麒麟,通身長著濃密黝黑的毛髮,雙目明亮有神,額上有一隻獨角,角在獸在,角亡獸亡。此物善於辨是非曲直善惡忠奸,發現姦邪者,能用角把對方觸倒,以私刑了之。

在吉祥物中,「重明鳥」兩目有雙珠,身形像雞,叫起來卻像鳳凰般嘹亮動聽。它常常把身上的羽毛全部抖落,用光光的翅膀自行拍打裸身,在高空中獨舞,相當自戀。它不吃食物,只要喝一點昂貴的瓊玉膏液即可。養殖場一直計劃,將雙珠改為單珠,保留光溜之身,或可降低其傲驕之氣。善媚者還包括有通天之術的「天狐」。它能幻化為美女,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其液有藥用價值。具藥效功能者尚有「橫公魚」。此物長七八尺,形如鯉而赤,晝在水中,夜化為人,傳說食其肉可治病。「赤鱬」是人面魚,音如鴛鴦,食之也可以療病。「肥遺」則是一種居住在山麓的怪蛇,有一個頭、兩個身體、六條腿和四隻翅膀,食之,能防止寄生蟲。這些都算藥用之獸。

至於能站立的巨人中,「鑿齒」長有象鑿子般的長牙,長牙穿透下巴而出,喜掠食人類。「刑天」是個無頭人。斷首後,他沒有因此死去,而是重新站了起來,把胸前的兩個乳頭當作眼睛,把肚臍當作嘴巴;左手握盾,右手拿斧,永遠戰鬥下去。這些具有神力的物種,很難被駕馭,所以生產線的計劃主持人,決定生產一種沒有神力但又能為神所用,並可以智取蠻橫物種的產品。

總之,一種沒毛的、無角的、無翅的、無鰓的、善仿襲的、能站立的,曾作為神獸飼料的低等物種崛起了。神愛世人。原來作為口糧的「人」,拜各妖獸奇點精華之賜,有了好吃、善嬰啼、會歌功頌德、喜辨曲直、好私刑了事、精神戰鬥力強、具娛樂性與政治性等新性質。為了制止此無毛無角之物的野心過大,計劃主持人為他們注入了生命週期的代謝液,使時間成為他們的天敵。被留下的局部毛髮,成為其生命週期的標誌。它先會一直長一直長,然後一直掉一直掉,當由黑轉白時,就是其冬眠與失憶的物化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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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週期的出現,是養殖場對於無神力有神腦的物種之終極管控。然而善竊善仿善偽的人類,至後人類世年代,也經營出仿生版的「奇點養殖場計劃」,出現了實體部與虛體部的研發機構。在竊錄蘋果型晶片後,前人自我啓蒙,也有了成為園林至尊的想望。除了力求智能開發,成為新的創造者,前人最重要的研究是打破生命週期,讓進化版的能人們能不老不朽,與神同壽。

對於不朽的追求,除了藥液研發、基因改造、生化變造、人工箝合等技術發展,人腦亦出現一個幻象,相信立德、立功、立言三種精神性的不朽,可以使個別性的命名永遠活下去。這個信念,使人類有了追求能人、英雄、專家形象與領導人物的造神動能。此幻象是造物者予人的一個殘念。人永遠有著崇拜能人之心,也有著被崇拜的想望。前人遂建立了階級制度、英雄翻身故事、神格化生產系統、自我形象再造等機制,想辦法以稱名的不朽,綿延肉身的必朽。

此權與力的嚮往,使造物者對進化版的人,充滿愛恨的矛盾心情。造物者逐漸將人與園區隔離,使人再也找不到園區。在人的肉眼裡,無論如何上窮碧落下黃泉,過去的失重空間總是茫茫不可見。日久,又出現了另一種幻覺,認為「生技奇點養殖場」並不在人類所居的園區,於是人又自製了「人造失重空間」,有了升天尋找養殖場的行動。進入後人類世,人愈來愈神了。在長期歷史記憶的演練下,人類學習神獸人的習性,包括食性與奴性。以共和之名,所有物種相如,在不同的地表上協商共處。

因為如此,參訪「生技奇點養殖場」是個解密性的任務。能夠進入參訪團者,都是學官商三界的能人。這些能人結合以研究為名的學會、以推廣為名的行政機制、以奉獻為名的協商團體,以便有力地爭取「不朽之路」的探密權。此次行程,競標團隊中,受矚目的有理論與行動相左的「屏蓬隊」、有能夠自吹自擂的「當康隊」、有行徑吸睛的「渾沌隊」、有以知識與美言取勝的「白澤隊」、有吃很大但又具吃相的「九嬰隊」。由於此次的祕密評委由「重明」鳥團組成,在其目光重重瑞氣條條下,以先見之明提出但書,言明得標者與落選者均要魚目混珠,變妝成其他隊形,偽裝成行。自然,這種協商在縱橫連結的需求下,全票通過。

從上機到下機,沒人知道那一隊會真正接觸到「不朽」的邊境。我隊一直以為我們是代表隊,但在改頭換面下,其實我們也不太能確定自己隸屬那一隊了。


繪圖者介紹

張梓鈞

畢業於電影系及童書插畫研究所,現居台中的自由插畫工作者,喜歡電影、哲學、大自然。創作題材大多關於人與物之間的關係及社會議題,富有時間感與敘事性,並帶有濃厚且細膩的人文情感。作品散見於國內外刊物,曾入選波隆那兒童觀眾賽、3×3等獎項。

回應

神話不在講述已發生的事或預言未來,而是提醒我們時間是不存在的,所有山海經裡的物種都可在每個現世以轉化後的形態被看見。人們朝聖奇珍異獸的真正目的,是在與自己體內並存的各種生物重新連結。前往「生技奇點養殖場」的方法就只要把眼睛像電燈開關一樣打開就行,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只是一瞬間,很簡單卻不見得容易。成功的人會覺知到宇宙萬物合一,知道了就無法不知道。失敗的人則成為追隨者,流連於自己創造出的人間,而忘了自己既是人、是鬼,也是神。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