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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五:李祖原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五:李祖原

【Column by Roan Ching-Yueh】 Architectural Attitude: Portraits of Post-War Taiwanese Architects V - C.Y. Lee

李祖原是入世的,我感受強烈。王大閎是逃避世俗的,李祖原則直接落入凡間,拉到一般庶民能懂的層級,但可惜沒有成功演繹出代表新庶民文化的建築。

【簡介】

李祖原,出生於廣東,成長於台灣,畢業於成功大學,並前往普林斯頓大學深造。1970年協助貝聿銘設計大阪世界博覽會的中華民國館,1980年回臺灣,隨後完成鄭周敏投資興建的環亞世界大樓,代表作有宏國大樓、大安國宅、台北101與中台禪寺等。

【概述】

李祖原可能是台灣現代建築史上,大眾熟悉度最高、也最能引發討論的建築師,這與他經常處理具永恆性格的建築,並擅長以建築符號張揚建築的權力特質有關。李祖原屢遭討論甚至詬病的建築,例如國民黨中央黨部、台北101與中台禪寺,都是代表政治、資本與宗教等強烈權力宣示姿態的建築,在高倡民意為天的年代,這種自許天命位置的建築,廣受撻伐並不意外。

然而,這種將符號(譬如斗拱、馬背、龍等)置入建築的手法,使李祖原被歸為「後現代主義」,也因此為他招來當代建築界的路線批判聲音。然而,他透過處理傳統與文化的建築符號化,卻會觸及兩件事,第一是現代建築是否需要與傳統積極建立連結性?第二是現代建築該不該允許符號與象徵的出現?

【阮慶岳╳王增榮談李祖原】

務實的俗世的溝通:建築真實的信仰

阮:李祖原的作品可以分成幾個階段來看,他回到台灣的亮相作品「環亞世界大樓」,基本上是現代主義的遵從者,後來快速轉到後現代主義路線。這樣巨大的轉變,建築界可能覺得像是搭時代順風車,並不是真正的內在信仰,是一種務實的操作模式,但我覺得這可能是真實的信仰。

李祖原強調建築要承傳文化,認為建築是民族的語言,他認為一個民族沒有自己的美學就會滅亡,因為建築是「生活的載體」。他把文化分出深層、中層、表層,並表示他認為表層文化是對一般人的溝通,是重要的建築使命,他願意柔軟俗世的作出回應,相對於王大閎不願對話表層文化這件事情,他會去應對各種層面的人。

1970年大阪世博會跟貝聿銘、彭蔭宣合作中華民國館,是非常漂亮的現代主義作品,後來的環亞世界大樓也是現代主義作品,但在1985年完成的東王漢宮,到大安國宅、宏國大樓等,開始發展出新的整套語言,也正式從現代主義轉到後現代主義。尤其特殊的,這套建築語言是他自己一路發展下來,不管在東王漢宮用庭院、亭台等,接近小尺度與人互動的語言,或是在成大航太所嘗試把「雲」放到屋頂,到更後來的閩南式馬背的運用,都能符合台灣當時在鄉土論戰之後,重新定位台灣銜接閩南地域環境的觀點。

大阪世界博覽會中華民國館。(李祖原建築師事務所提供)

1990年代起嘗試超高層建築跟東方哲學的結合,藉此把東方跟西方高層建築做比較,表達西方的人跟天是對立的,人必須要去破天,因此高層建築是一個刀,是人要勝天的概念,而他的高層建築是不斷生長並開花的植物,是要奉獻一朵花給天,因此要做一個台來托天,強調人要襯托天的重要性。

李祖原後期最重要的的宗教建築,把儀式空間放進建築,建築不只是造型,本身還是儀式的場所,儀式就是空間就是造型。譬如藏有三藏舍利子的陝西法門寺,他蓄意拉出一個非常長的軸線,要人走入這樣充滿了儀式、聖性與紀念感的空間,行走的過程就是他的空間與建築。 

陝西省法門寺舍利塔。(李祖原建築師事務所提供)

1989年李祖原在臺北美術館辦個展,牟宗三曾題說:「文化傳統有向而有相。」就是說文化與傳統,必然是有方向與面目,因此文化傳統也是可辨識的,又說:「于有向有相中存有無向無相品味之愉悅斯為美。」牟宗三特別要說這段,或許因為李祖原顯得有些過度著相,應該要試著在無相中,發現真正的品味與美。

入世的建築:想像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轉換

王:李祖原是在西方教育體系養成,當他意識到中國傳統的重要,才回頭去理解中國文化,並向牟宗三學習中國哲學。他創作盛期的作品,從東王漢宮、宏國大樓、長谷世貿聯合國,到台北101,都是他想像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轉換。在台灣與他同時期、或者一直到今天,沒有任何建築師會把建築想像到這個地步。他這種帶著後現代風格的中國傳統,其實與王大閎、陳其寬、李承寬有明顯的差別,譬如他的「花開富貴」風格,其中入世的意識與表現,與其他三人內斂的文人韻味大相逕庭,倒是與後來漢寶德強調入世的「大乘建築觀」有點呼應。

台北市宏國大樓。(李祖原建築師事務所提供)

宏國大樓的後現代風格,其實具有強烈的隱喻性,立面外露的大柱是兩棵大樹,一樓大廳有四棵樹,這就是生命。立面有四道裝飾的龍形彩帶,像京劇將軍背後插著旗幟的樣子,是生猛、風生水起的隱喻,可惜最後沒有做出來,但是表達出後現代主義以非理性的象徵語彙,把內在感性呈現出來的精髓。

1980年代後現代所鼓吹的傳統主義成為顯學,這是由范求利(Robert Venturi)推動的風潮,主要針對從德國包浩斯(Bauhaus)以來現代主義的缺陷與不足,一方面是重新強調美國本土的建築傳統,同時也要突顯建築內外的複雜與矛盾性。

阮:也就是早期現代主義的建築裡,過度菁英到有點不食人間煙火,還有一些禁慾主義的奇怪氣質,顯得完全不理會日常的現實。

王:李祖原意識到後現代的地域性回歸,或許是讓非西方體系的現代建築,得以跳出西方價值的契機。於是,李祖原開始發展中國傳統的建築語彙作法,像大安國宅、關渡的台北藝術大學。

對比修澤蘭在花園新城設計的是美式的郊區住宅,如果我們認為建築是文化表徵之一,這意味著對西方的依賴與傾斜,與我們當然可以以為自己能變成西方人的態度,李祖原在這時期代表著對這趨勢的抗衡力量。

李祖原的審美風格,有些是我們不習慣的,如果你習慣陳其寬優美細緻的線條,李祖原會被形容為又矮又粗。大安國宅的戶外亭台樓閣,似乎有點像蘇州庭園,可是亭子的柱子粗矮,不似蘇州庭園的優雅。但是,創作者沒有必要重複過去的作法,他心中崇敬的建築,除了路康(Louis Kahn)的幾何與厚重的紀念性,就是南亞的佛塔與回教的寺廟,這是他心裡同時也崇尚的建築型態。

我認為李祖原最好的作品是宏國大樓,建築體量充份展現出李祖原的審美特質,粗壯與適度的紀念性,以及有著強烈傳統象徵語言的感覺。

我尊敬李祖原,因為他是台灣建築界裡,少有能清楚自己想做什麼的建築師。

入世的建築與矛盾的存在

阮:你剛提的兩件事我覺得滿有趣的,一個是李祖原跟路康的關係,另一個是李祖原為什麼會轉身進入後現代。李祖原跟路康確實有相類同的地方,就是路康其實是少見有發展思想以及哲學觀點的人,甚至還能把內在哲學運用在他的建築上。

王:變成他個人獨特的手法。

阮:倒過來,在亞洲像李祖原這樣認真發展內在思想系統,想要運用到建築上的很少,只是他沒有像路康那樣完整的作出結合,也欠缺了可以具體表達思想的代表作。李祖原確實有個人信仰,但也許他服務對象的權力性太強,加上他的入世個性,使他想要滿足太多人,又想要成全自我,這當然有矛盾存在。

南投縣中台禪寺。(李祖原建築師事務所提供)

王:你提到牟宗三的文章,他應該很清楚李祖原,我覺得牟宗三是婉轉地在說這些事。那個「相」的觀點,就是牟宗三跟他的差異。

阮:李祖原現在其實缺的是一本書,而不是缺新作品,他整個思想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自己沒說清楚,也沒人幫他說。我覺得牟宗三心裡很清楚,他在文字前面後面,都提說要有向、有相、有語言,也要有一個信仰方向,還提醒不要太固著在具象上面,才會是真正的美。

王:李祖原在自己的事務所應該孤立得很嚴重。如果李祖原腦裡的想像,能被精確地實現在建築上,我認為他的成就絕對是不止於此。他空間想像的流動,跟自然跟道的關聯,就是牟宗三所說「不可言說,而可感知」的狀態。 

台北101大樓。(李祖原建築師事務所提供)

後現代主義的民族語言:新庶民文化的建築

阮:李祖原按理應該跟後現代沒有關係,他在美國時操作純粹的現代主義,回台灣卻非常快轉到後現代,建築界甚至批評他違背現代主義,投身到另一個路線。但是他為何決定要離開現代主義呢?以他當時操作環亞的現代主義手法,在台灣發展是可以成功的,業主就在等待著像他這樣代表現代性的巨星出現。

後現代主義在美國1970年代就出現,他當時沒有立刻回應,表示他並沒有真正認同這個價值,回台之後開始談自己的信仰,說是要發展一個民族語言,也意識到在現代主義的脈絡下,其實沒有機會這樣操作,再看到後現代主義是有機會來發展他的民族語言,因此真的認真鍛鍊了這個路線。

王:像上面講的,我覺得拖累他的,第一是事務所失控的膨脹,底下的人與他理念間缺乏共鳴;第二是台灣營造的技術制約,無法將他後現代語彙的細部精準表達,以致顯得粗糙。

我曾有機會跟他單獨聊了一早上,他當時要去國外演講,想聽我會給他什麼建議。我建議他不要再談國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心裡有國族,也有路康、印度佛塔、回教寺廟,就直率地講你自己就好。 

阮:我贊成,文化總是會自然顯現出來的。而且,第一優先應是人類,然後才是文化,他是有能力去談人類的普遍狀態。

王:他問我為什麼?我說,你看安藤忠雄(Ando Tadao)從不說日本的什麼,甚至還談很多文藝復興的觀念,但是,我們與外國人在他的空間裡,讀到的都是日本。所以,牟宗三有看到這點,不只是房子外觀的相,「傳統」也是李祖原的相,讓他把自己困在建築裡頭了。

阮:當然一定要有相,但卻不可以著相,如果離不了相,就只能看見相。回顧起來,他也許低估了政治權力跟資本權力的強大,認為自己可以是一個百毒不侵的無敵鐵金剛,但他其實還是一個凡人。把他拿來跟王大閎對比,王看到這種妖魔鬼怪,立刻轉身走開,李祖原卻覺得我可以拯救你們。

王:李祖原是入世的,想去超渡一些事,譬如他談的花開富貴,我感受強烈。王大閎是逃避世俗的,李祖原則直接落入凡間,拉到一般庶民能懂的層級,但可惜沒有成功演繹出代表新庶民文化的建築。他回來台灣時的文化狀態是錯亂的,原來的閩南文化跟日本或中國文化交錯,經濟低落,整體局勢又不穩,完全沒有辦法去談建築的精神性,他剛好就生在這個時期。

阮:我們這世代普遍對他有著批判姿態,他應該有感覺到一種集體性的敵意,然而他無法分辨誰是敵人,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麼。我覺得他有點像被逼到江邊的項羽,前面沒路後有追兵,是那麼悲壯的感覺,他的孤獨可能跟王大閎不相上下。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