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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一——王大閎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一——王大閎

Architectural Attitude: Portraits of Post-War Taiwanese Architects Series I - Wang Da-Hong

王大閎1917年生於北京,13歲進入瑞士的栗子林中學,後就讀英國劍橋大學建築系,與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建築代表作品,一般認為是國父紀念館與已拆除的建國南路自宅。王大閎早年譯寫《杜連魁》,同時也繪畫、作曲及寫作,而帶著些許自傳色彩的英文小說《幻城》,應該是王大閎私心最在意的創作作品。

【簡介】

王大閎1917年生於北京,13歲進入瑞士的栗子林中學,後就讀英國劍橋大學建築系,與美國哈佛大學建築研究所。建築代表作品,一般認為是國父紀念館與已拆除的建國南路自宅。王大閎早年譯寫《杜連魁》,同時也繪畫、作曲及寫作,而帶著些許自傳色彩的英文小說《幻城》,應該是王大閎私心最在意的創作作品。

【概述】

台灣現代建築的發展一直崎嶇,日據時期建築的主要角色,幾乎完全操縱在日籍人士手中,而引入台灣的主要風格,除了民間一些小型建築(例如醫生館、自宅等),可以見到一些與時代思潮呼應的作為外,其他所有重要的建築物,則以仿歐洲古典的折衷式樣為主,某種宣揚帝國的符號意識昭然,也與現代主義的對話嚴重斷離。

戰後第一批銜接上來的,是隨國民政府來台、主要來自上海的建築師,包括從紐約回上海創業的王大閎。而台灣現代建築這段時期的作品,就以王大閎1953年的「建國南路自宅」為代表。王大閎是台灣戰後建築在風格與思路的第一個領導人,他在哈佛時受業於包浩斯(Bauhaus)創始人葛羅培斯(W. Gropius),與現代主義核心脈絡直接相承。「建國南路自宅」以清水紅磚牆為主要構造系統,將源自現代主義中密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的玻璃方盒子,作了兩個重要的轉換,一是材料與工法的在地化(磚牆取代玻璃帷幕牆、鋼筋混凝土構造取代鋼骨構造),以符合當時台灣在地的經濟、工業與氣候條件;其次,除了維繫密斯理念一貫簡潔、流動的風格,也與傳統的居家空間觀念作結合。

復建的建國南路王大閎住宅。(阮慶岳提供)

【阮慶岳╳王增榮談王大閎】

內在安靜的建築理念與虹廬文化沙龍

阮:王大閎1953年完成建國南路自宅,以最少的牆面與流暢性,追求空間的自由可能。這棟住宅已經是台灣現代建築的經典,但是原創性與主體性究竟有多少,可能還可以再被討論。

王大閎剛來台灣時,建築理念明顯跟隨密斯,並沒有太多的包浩斯的脈絡,1965年他搬到濟南路他設計的四層樓公寓虹廬,兩道實牆面對馬路,用內在、安靜的中庭,與外面形成屏蔽的關係。這公寓明顯脫離掉密斯的影響,回到比較倫理、規矩和傳統的方式,透過一個內退的挑空,串連各樓層的空間,與先前自宅有很大的轉變。此外建築都很樸素,就是水泥原色加上一些簡單的紅磚本色,或者白漆,基本上是灰色系的建築。

王大閎,大洪建築師事務所,台灣台北市濟南路虹廬(約1964年)內部照片。收藏於M+,香港,王大閎家屬捐贈,2016。(© Family of Wang Dahong)

1961年故宮博物院的競圖獲獎作品,是我個人喜歡的設計,維持密斯玻璃盒子的單純簡潔風格,屋頂做出了類似像是傳統建築的弧線,可以看到現代性與傳統的對話,可惜沒有被當局接受,只留存最早的一張模型照片。

國父紀念館也是很重要的作品,但王大閎此時明白政府需要看起來像傳統建築的權力符號。所以,他必須往傳統形式上趨靠,長方形的基座和柱子的序列秩序,屋頂拉曲線,結構都很合理,看起來有些現代感,又能夠滿足政府的期待。 

王大閎年輕時喜歡結交朋友,當年在建國南路自宅與虹廬,成立沙龍團體The Chimera Group,是以希臘神話裡的獅頭鹿身怪獸為名,暗示人追求的多樣可能,並宣稱是A Bauhaus organization in free China,對包浩斯致意,參加的藝術家有:許常惠,郭良蕙,楊英風,郎靜山,席德進等人。

未盡的任務:將西方的現代性帶回古老的中國

王:我寫碩士論文時,大概在1983年左右,在虹廬訪問他。那時成大刊物有王大閎兩三篇早期文章,都把他當作台灣現代主義最重要建築師,尤其是他50、60年代的作品,也就是說在虹廬以前的作品,可以看得到貼近密斯、也就是西方早期現代主義的型態。談到現代性的時候,有一個重要的關注點,就是這一代人所經歷的痛苦。我曾經有一個演講題目就是「處在兩難的狀態」,就是看過去這一代建築師,可以看到在1945年戰爭結束,王大閎選擇回到中國大陸,就是想參加重建中國,內心是想把西方的現代性,帶回到依舊古老的中國。

阮:王大閎一輩子,沒有做出太多聰明跟正確的現實選擇,關鍵時刻幾乎都犯錯,就不是一個世故聰明的人,可是他有一個強烈的使命感,這使他跟貝聿銘大不同。

王:以王大閎個人的才智來講,跟著政府從中國大陸到台灣,其實就是非常大的錯誤,他的才能因此一直沒有得到發揮。

阮:他有一個理想和使命想要達成,不是為自己,是要為這個文化,或為中國的現代建築達成一個任務。

王:很可惜他回到中國大陸在亂,到了台灣也是在亂,最後發展領域都縮小。50年代他在美國哈佛時,所嚮往的密斯設計,是不會考慮到中國建築的空間傳統,當時談的是空間的流動性,建國南路自宅就是濃縮版。

王大閎一方面考慮房子的開放性,同時考慮城市裡的私密性,也就是說,院子是開放的,房子是封閉的。我當時思考說如果這個紅磚牆,也是被逼著用的,就沒什麼好談,但如果因為材料取得的問題,是王大閎的主動轉換,那就有事情可以談。

後期王大閎的都市公寓,永遠有一個類同合院的中庭,那裡通常是餐桌,人走過來穿過去,其實就是通廊。這時期王大閎內在的中國感覺,比較成熟的呈現出來,平面也帶有傳統的觀點。

阮:剛才你提到他那一輩包括貝聿銘,以及李承寬、陳其寬,還有王秋華,他們似乎都揹負著要把文化帶入現代建築的責任,可是每個人也會因信仰與堅定性而不同。

王:貝聿銘當時留在美國,沒有太多的機會去面對這些議題。

阮:李承寬大部分時間也在德國,他並沒有因此迴避這個挑戰啊?

王:李承寬是把傳統精神融入到他的設計裡。

阮:他思索如何把中國文化的精神,轉譯入現代建築,不因人在德國而有影響,一直持續在做這個事情。

台北市濟南路「虹廬」現貌。(阮慶岳提供)

以虹廬兩面牆,回答建築,也回答都市

王:其實在60年代時,我覺得沒有人跟王大閎聊建築,所以他只能成立一個社團,只能跟藝術家對談,然後沒有辦法得到建築理念的回饋。

阮:他應該是蠻寂寞的,因為那個團體後來就取消了,當時有聽到風聲,說政府開始注意他們的聚會,他們怕出事就自行解散。

王:虹廬這個房子,我以前看不懂,今天我突然開竅,這房子真的很重要,是王大閎自發地詮釋都市住宅的可能。現在沒有人敢蓋這樣的高牆,因為本身形成的封閉性,用想的都覺得恐怖。但是,我當年在四樓訪談的時候,空間其實一點不恐怖,光線也剛剛好。有讓中國建築得到支撐的感覺,就是把住宅跟城市變成兩個世界,用兩道牆把外面的喧鬧隔絕開。

阮:這個作品回答建築,也回答都市,用這兩面牆回答。

從故宮競圖被棄用,到國父紀念館建築理念的退守

王大閎,大洪建築師事務所,台灣台北市國立故宮博物院設計比賽參賽作品外部示意圖照片(約1961年)。收藏於M+,香港,王大閎家屬捐贈,2016。(© Family of Wang Dahong)

王:王大閎的心裡,有他們那一代人的焦慮。他前階段試圖回答傳統建築的現代化,密斯的影子還是籠罩身上,後階段時,密斯的影子已經減弱。故宮競圖的屋身是玻璃,就像中國建築在大屋頂下,屋身會變得隱約陰暗。但是,這個案子還是有著密斯的影響,機能放在地下室,上面成為結構與審美目的的入口。

阮:他最大的打擊,當然是故宮設計被棄用,那是他如何將傳統建築轉成現代建築的答案,而且他得了競圖第一名,卻被高層拒絕。這挫折讓他明白了現實,如果繼續做他所相信的事情,他沒有未來的路,會一次次被這樣踢出去。所以,從故宮到國父紀念館,他做了很大的撤退,雖然他對於現代主義是什麼,依舊是堅持的,無法轉成那些仿古的裝飾模樣。但他開始心灰意冷,只能在中間找一個夾縫,偷偷塞點自己相信的東西。

王:我知道,但那就是沉淪了。基本上,他變成不抵抗的狀態,60年代是很重要的關鍵,那時大陸正是文化大革命,台灣想藉此成為中國文化的正統,而這個正統文化的立場,王大閎從來沒有放棄過,就是把現代主義跟傳統作結合。

阮:當時政治權力所認知的現代建築,就是紫禁城那個模樣,就只是在權力上的符號轉移,完全沒有對現代性的任何思考。

王:在這樣挫折的狀態下,他70年代以後的作品,能談的就是國父紀念館的掙扎了。

國父紀念館原始設計圖。(阮慶岳提供)

阮:可說是企圖心一步一步的退守,這也與他的個性有關。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理想性與堅持,我們也看到他遇到挫折時,他其實一步一步的退守,最後就把自己閉關起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跟權力者吻合過,權力者要的是那種僵化的設計,而他所有的轉換與嘗試,對他們是無意義的,他們不在乎他的轉換實驗,只是要他做得和北京故宮一模一樣,就像現在的兩廳院那個樣子。

王:我還是認為中華文藝復興運動是重要的關鍵,加上蔣中正個人的意志,少掉其中一個的話,王大閎尋求出路的縫隙,可能會多一點。

阮:基本上,故宮對他的傷害絕對很大,他後來沒有留下任何資料,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隔了50年才從海外找回來,你看他的心情是什麼?怎麼可能一張都不留,做得這麼好的作品,一張圖、一張照片都沒有,表示他在中間受到的傷害極深。然後,國父紀念館的設計也被改,對他當然是另外一個挫折。那已經是1970年代,他服務的一直是政治權力,政府要的是代表權力的宮殿,把北京的東西轉到台灣來,代表我是正統的典範。但是,最後擊敗他的,更是1980年代資本權力的出現,他要學習如何跟資本打交道,要開始跟商人打交道。

王:王大閎是非常有能力的人,與其說他是建築師,還不如說他就是文人,他對文化有使命感。但是我們看日本的前川國男,可以兩年內把對科比意(Le Corbusier)學習的經驗,帶回日本並成為現代建築之父。王大閎也具備做台灣現代建築之父的潛力,但我們的環境一直逼他退讓,到最後他都無法對抗了。

阮:他們那一代,包括他、李承寬、陳其寬,還有貝聿銘,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在德國沒有很好,在紐約也沒有很好,在大陸更慘,在台灣也沒有很好,只能算是時代的悲哀吧!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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