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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拉美藝術史伏流: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黃金時代

【高森信男專欄】拉美藝術史伏流: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黃金時代

【Column by Nobuo Takamori】Latin American Art History’s Underground Streams: The Golden Era of Buenos Aires

隨著歐陸戰事的蔓延及戰後的經濟復興,布宜諾斯艾利斯迎來其黃金年代的最後時光。許多來自歐陸的新技法及新思想在此時被引進布城,大批的知識份子與藝術家在經濟高度成長的背景之下迎來藝術創作的成長時期。

現代阿根廷成立於19世紀初期。在西班牙殖民時期,拉布拉他總督轄區(Virreinato del Río de la Plata)一直是西班牙在新大陸殖民地中,較不被重視的殖民地之一。以布宜諾斯艾利斯作為核心的廣闊平原地帶,因為缺乏礦產及以大批原住民人口作為可供奴役的勞動力來源,阿根廷的經濟發展在19世紀中之前是相對停滯的。

然而阿根廷原本的缺點卻反而成為阿根廷於19世紀末邁入其黃金時代的原因:一來是廣大可供耕作的農業用地使得阿根廷得以透過現代農業逐漸步入現代化。再來是阿根廷本身人口較少,加上19世紀中多次發起征伐僅存少數原住民的戰爭,使得阿根廷得以建造大面積的現代化農莊。航運業及冷凍技術的發展,更刺激了阿根廷的外貿發展。

透過新興的航運技術,大批的歐洲移民至阿根廷從事農業勞動,這使得阿根廷至今依舊是地球上最「白」的國家之一。另外,隨著冷凍技術的進步(可參閱筆者曾撰寫的《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阿根廷的農產業及畜牧業被嵌入新興的全球化市場。大量的外匯收入使得阿根廷得以投資於公共事業,19世紀末的公共建設及義務教育系統,讓阿根廷當時的識字率超越歐洲水準。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阿根廷的人均收入更超越包括德國在內的許多歐陸國家。

也因此,當19世紀末來自歐陸的移民想要選擇移居新大陸時,美國並非如此理所當然的首選。當時和美國同等富裕,「歐洲味」又更重一些的阿根廷,反而吸引了眾多歐陸知識份子、中產階級及專業人士移居。這也是為何在黃金時期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儼然成為新大陸的「南美巴黎」(La París de Sudamérica)。

受惠於得天獨厚的經濟環境,以及來自歐陸的新移民。阿根廷於其美好時代的藝術表現,確實值得探討。筆者於「拉美藝術史伏流」的前一篇章中曾提及,阿根廷於1880至1890年代,隨著新移民的抵達及工業化的發展,開始出現寫實主義繪畫。但此種繪畫風格隨著整體社會的樂觀氣氛,於20世紀初逐漸被來自歐陸的新興流派所取代。

馬丁.馬霍洛(Martín Malharro)《翻土犁》,1901。(© wikimedia)

馬丁.馬霍洛(Martín Malharro)公認為將印象派引進阿根廷的第一人,並藉此為阿根廷的現代美術運動揭開序幕。馬霍洛於1895年前往巴黎,再次回到布城時已是1901年。但其於阿根廷的印象派推廣,實際上進行地並不順遂。當時的阿根廷畫壇依舊十分保守,即便和歐陸相比,其印象派的已經遲了10至20年,但民眾對於印象派畫風的接收度仍十分有限。一直要到了隔年,馬霍洛於美術比賽中贏得大獎,印象派才算是正式開始於阿根廷扎根。

瓦爾特.德.納瓦基亞(Walter de Navazio)《灰色時刻》(Momento gris),1913,72×91公分。(© wikimedia)

受到馬霍洛的影響,阿根廷於1900年代的印象派畫家還包括了拉蒙.希瓦(Ramón Silva)以及瓦爾特.德.納瓦基亞(Walter de Navazio)等人。但從馬霍洛本身的藝術發展處境,便可察覺到阿根廷畫壇的保守及崇歐主義。當其晚期逐漸嘗試後印象派的繪畫方式時,才剛開始接受印象派的阿根廷藝評卻反過來抨擊馬霍洛背離印象派繪畫以自然寫實為主的基本原則。馬霍洛於1911年的驟逝,替後來被稱為「下一代團體」(Grupo Nexus)的年輕藝術家開啟了舞台。

費南多.法德(Fernando Fader)《馬匹》,1904。(© wikimedia)

「下一代團體」的重要成員費南多.法德(Fernando Fader)出生於法國,有普魯士血緣的他幼年便隨家人移民阿根廷。1900年時,費南多.法德前往慕尼黑留學,除就讀當地美術學院外,更受到當時德國自然主義風格的影響。返回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後,費南多.法德的畫風反而在布城成為某種與正統印象派風格打對台的後印象派。但事實上,此種派別之爭反而比較像是因為畫家各自留學的國家及養成背景上的差異,而有所不同。

這或許就是阿根廷黃金時期現代美術運動的有趣之處:隨著新移民背景的不同,來自歐陸不同國家、不同派別的現代美術於此融為一爐。但也因為阿根廷與歐陸之間資訊上的落差,也因此,許多原本於歐陸1890年代便存在的美術流派及技法,卻晚了10至20年才在布城落地生根。導致於我們會看到印象派、後印象派與稍後出現的立體主義在同一時空中分庭抗禮的現象。

在時序進入1910至1920年代時,隨著歐陸戰事的蔓延及戰後的經濟復興,布宜諾斯艾利斯迎來其黃金年代的最後時光。許多來自歐陸的新技法及新思想在此時被引進布城,大批的知識份子與藝術家在經濟高度成長的背景之下迎來藝術創作的成長時期。此時期一群被稱為「佛羅里達團體」(Grupo Florida)的文人成為阿根廷藝術史的要角:所謂的「佛羅里達」,是指當時布城內,文人及藝術家喜愛相會、交流的「佛羅里達大街」(Calle Florida)。

1910年代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佛羅里達大街」(Calle Florida)。(© wikimedia)

「佛羅里達團體」以佛羅里達大街的「里奇蒙茶室」(Confitería Richmond)作為主要的聚會地點,聚集了小說家、詩人、藝評家、時尚評論家和藝術家。「佛羅里達團體」同時出刊《波羅阿》(Proa)及《馬丁.費耶羅》(Martín Fierro)兩份文學雜誌,也因此有時會被稱為「馬丁.費耶羅團體」(Grupo Martín Fierro)。阿根廷鼎鼎有名的大文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雖然並非團體成員,但其於1920年代便是《馬丁.費耶羅》上常見的寫手。

 1924年的文學雜誌《馬丁.費耶羅》(Martín Fierro),雜誌內的插圖亦非常豐富。(© Ahira.com.ar)

波赫士的妹妹諾拉.波赫士(Norah Borges)則是長期參與該團體的畫家之一。我們可以發現,諾拉.波赫士擅長使用類似立體派的特殊體感來描繪女性及女孩對象,並配合上溫柔的粉色系色彩,呈現出一種雖然形式源於歐陸現代主義,卻於歐陸繪畫中難以見到的陰柔特質。其實翻查這些「邊緣西方」國家的藝術史,我們常常可以發現女性藝術家意外地比起歐陸,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諾拉.波赫士(Norah Borges)《西班牙女孩》(Niñas españolas),1933,47.9×48.3公分,紙本蛋彩,紐約MoMA收藏。(© MoMA)

1920年代的布城不僅是文人雅士聚集的摩登時代,來自歐陸的立體派及超現實主義等前衛風格亦於一戰後陸續抵達阿根廷。歐陸的戰事及戰後的蕭條迫使之前長期滯歐的阿根廷公子們陸續班師回朝,畫家艾米利歐.貝托魯提(Emilio Pettoruti)於1924年返回布城,並旋即舉辦了阿根廷藝術史上首次的立體派風格個展。米利歐.貝托魯提的個展讓人回想起20年前的馬霍洛,歐陸的前衛風格照例在保守的阿根廷引起了正、反兩派紛爭。

艾米利歐.貝托魯提(Emilio Pettoruti)《米蘭的街道》(Calle de Milán),1919。(© ArteHispano)

和艾米利歐.貝托魯提同輩的阿根廷藝術家之中,不少人是自1920年代起,便長期於歐洲發展。阿根廷有許多有趣和精彩的留歐畫家,譬如說蘇.索拉(Xul Solar)的作品不僅結合了超現實的構圖及形式,其創作同時發展出獨特的空想書寫(亦即藝術家發明了一套不存在的語言文字)。但可惜的是,歐陸藝術史的排他性,導致許多曾在歐洲發展的外族藝術家,從19世紀至今,皆難以被寫入歐洲藝術史的「正史」之中。藤田嗣治大概是極少數的例外之一,但能否被寫入所謂「正史」,也和這些藝術家的「母國」有無於當代投資其議題發展有關。

蘇.索拉(Xul Solar)《埃及的靈魂》(Almas de Egipto),1923,15×21.5公分,巴塞隆納當代美術館收藏。(© MACBA)

以阿根廷藝術史來說,多數素材皆已西班牙文呈現倒是不打緊,反而是畫作相關紀錄以及基礎年表等資料散亂,造成外人進到該領域的困難度。但這其實也是多數「地方」藝術史,於記述上的困難之處。

回到阿根廷本身的脈絡,阿根廷的黃金時代於1929年劃上休止符。1929年蔓延全球的金融危機僅是近因,阿根廷社會動盪的遠因在其現代化的過程之中早已埋下。長期來說阿根廷過度將產業集中於農業,雖然創造出許多大地主及依賴貿易為生的布城中產階級,但卻無法如同美國逐步將農業發展轉型為新興的工商業社會。此外阿根廷在經濟崩盤之前,過度依賴與英國之間的貿易關係,單一商品及單一市場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遭遇挑戰。

歐洲的戰事不僅導致大西洋航路危機四伏,一次大戰亦造成歐洲農產品市場需求大幅度衰退,原本阿根廷十分仰賴的外資亦因戰事而撤離。若考量上述種種原因,則可發現1929年全球的金融危機僅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經濟學家西蒙.庫茲涅斯(Simon Kuznets)曾提及世界上有四種經濟發展模式:已開發國家模式、開發中國家模式、日本模式及阿根廷模式。所謂阿根廷模式便是從全球最富裕國家逐步墜落的逆向經濟發展史,然而伴隨而來的文藝發展究竟會如何面對此種變局?

本專欄下篇預計將從阿根廷1930年代「惡名昭彰的十年」(Década Infame)開始談起,同時介紹阿根廷藝術家如何透過藝術表現,來回應對於現實的不滿及憤怒。

高森信男( 82篇 )

策展人、「奧賽德工廠」廠長